番外·隔山暖

-碧云寺-

乾隆二十一年的冬，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凛冽。

时光如水，静静流淌。

昔日那个会因为一颗樱桃核而天天蹲守墙角的八岁小姑娘，早已抽条拔穗，出落成亭亭少女。

欣荣在前不久也已离宫，老佛爷纵有万般不舍，也明白孩子总归要回到父母身边去。

宫墙内的岁月，仿佛也因为少了些许比较，而显得更加从容。

那些在童年嬉闹中悄然埋下的种子，随着年岁的增长，在少年少女们各自的心田里，正悄然破土。

沐浴着无声的月光与和风，舒展着稚嫩却充满生命力的嫩芽，试探着外界的气息，敏感而又充满希冀。

老佛爷此次往碧云寺清修，胥颐和晴儿自然随侍在侧。

寺院坐落在西山之巅，寒风裹挟着雪花，将整座山林染成一片素白，朱墙黛瓦在雪色中更显寂静庄严。

午后，原本只是细碎的雪沫骤然发了狠，演变成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风雪。

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得几乎遮天蔽日，狂暴地拍打着窗棂，窗外唯余一片混沌的、旋转的白，连近处的松柏轮廓都模糊难辨。

“这样大的雪，怕是连夜都停不了，下山的路定然是封了。”

晴儿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被风雪扭曲的世界，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虑，既为这恶劣的天气，也为可能被阻隔在山下的人。

胥颐正捧着一卷《诗经》，目光却并未落在泛黄的书页上，而是怔怔地望着角落里那盆烧得并不旺的炭火，跳跃的火苗似乎也无法驱散从脚底蔓延上来的寒意。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略显单薄的锦缎棉袍，刚想对晴儿说些什么宽慰的话，却听见外面庭院里传来一阵不同于风雪声的喧哗。

还夹杂着寺僧恭敬的引路声和……一道异常熟悉、带着爽朗之气的请安声。

禅房厚重的棉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与几片顽皮的雪花。

下一刻，尔康高大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

他的衣服下摆已被雪水浸透，颜色深谙，鬓发、眉梢、肩头都落满了尚未融化的洁白雪花，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有神。

他利落地向前，单膝跪地行礼，声音因长久暴露在严寒中而略带沙哑：“臣福尔康给老佛爷请安。皇上心系老佛爷，特命臣护送一批御寒的皮料和银炭上山，以应冬日之需。”

老佛爷见状，自是怜惜不已，忙抬手虚扶：“快起来，这样大的风雪，难为你还冒险上山。等会儿喝碗热腾腾的姜汤，驱驱寒气。”

语气里满是长辈的慈爱与关怀。

尔康恭敬谢恩，依言站起身。

他刚行至半山时，不料遇上这骤起的大风雪，山路顷刻被封，他进退维谷，只得在此叨扰一夜。

他并未立刻随引路的僧人离开，目光转向一旁站着的晴儿和胥颐，脸上露出一抹温和而又带着些许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解下背上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行囊，从里面取出一个用厚实锦缎包袱皮仔细捆扎好的小包裹。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胥颐身上，唇角笑意加深，将包裹递了过去：“胥颐，尔泰那小子在我临行前千叮万嘱，一定要我亲手交给你。”

“他说西山风硬，比宫里冷上十倍，怕你……咳，总之，让你务必仔细身子，别着了风寒。”

他省略了尔泰原话中那些过于急切和啰嗦的嘱咐，但眼底那份“看我弟弟多惦记你”的揶揄光芒，却是藏也藏不住。

“尔泰？”胥颐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像被惊扰的鼓点，密集地敲击起来。

一旁的晴儿已然弯起了唇角，那笑容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圈圈了然的涟漪。

她的眼波在胥颐瞬间绯红的脸颊和那个被小心翼翼递过来的包袱之间流转，带着温柔而又善意的调侃。

尔康也配合地微微挑眉，那神情仿佛在无声地传达着弟弟的笨拙关切。

在这两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注视下，胥颐只觉得脸颊一下烧了起来，那热度迅速蔓延，连耳根和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胭脂色。

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接过那个尚带着室外凛冽寒气的包裹，触手时，却意外地感到一种奇异的温暖。

虽隔着一层布料，但也隐隐透了出来。

她羞得不敢抬头，连耳根都红透了，低低地道了声几乎含在喉咙里的“谢谢”。

她也顾不得什么格格仪态，抱着那暖融融的包袱，像只被窥见了秘密而受惊的小鹿，转身就小跑着冲回了自己的房间。

禅房那扇略显厚重的木门被合上，也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包括那依旧咆哮的风雪，以及那两道带着笑意的目光。

胥颐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微微喘息着，心脏还在咚咚狂跳，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的怀里紧紧抱着的包袱，仿佛不是一个普通的包裹，而是一个滚烫的秘密，熨帖着她的胸口，传递来一阵阵悸动。

她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紊乱的心绪，才抱着包袱，走到窗边那张铺着素色棉布的木榻旁。

窗外雪光映照，将室内映得一片清亮明澈。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才郑重地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层层解开那系得严整的锦缎包袱皮。

当里面的东西完全呈现在眼前时，她瞬间屏住了呼吸，眼睛因惊讶和感动而微微睁大。

最上面，是一条雪白的狐裘围脖。

那狐毛极其丰厚，毛色纯净无暇，蓬松柔软得像天边最轻盈的云朵，触手之处，是一种直透心底的温润暖意。

这一看便知是极费心思搜寻来的上品。

围脖旁边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紫铜手炉，炉身被打磨得光滑锃亮，上面精雕细刻着繁复而优雅的缠枝莲纹。

她轻轻旋开手炉的盖子，发现里面竟然已经细心地放置好了上好的银炭和一块散发着淡淡梅香的香饼。

只需一点星火引燃，便可为她驱散漫漫长夜的寒意。

而最让她心弦震颤，几乎要落下泪来的，是妥帖地压在柔软狐裘下方的一封折叠整齐的短笺。

胥颐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拿起那张短笺，展开是尔泰那熟悉的字迹：

“苍苍，山中苦寒，围脖可御风，手炉可暖手。炭与香饼已备，望能稍解冷寂。一切珍重，勿念。——尔泰”

字里行间，她仿佛能看到他如何费心寻来这罕见的白狐裘，如何精心挑选这雕刻着缠枝莲的紫铜手炉。

胥颐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汹涌而起，迅速窜遍四肢百骸，脸颊烫得惊人，心跳也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胸腔的束缚蹦跳出来。

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她急促的心跳声，与窗外那依旧呼啸盘旋的风雪声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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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在不知不觉中深沉如墨，窗外的风雪似乎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反而更加猖獗。

胥颐等着晴儿回来，心头萦绕着一种强烈的分享欲，想告诉她自己此刻满溢的欢喜与感动。

可话到嘴边，她又觉得无比羞涩，难以启齿，只能自己一遍遍地回味着那份短笺上的每一个字，和指尖触摸到的每一分温暖。

时间在等待中一点点流逝，窗台上的蜡烛燃短了一截，滴下滚烫的烛泪。

胥颐靠在榻上，怀里抱着柔软的狐裘，眼皮越来越沉重，像坠了铅块。

终究，困意如同温柔而不可抗拒的潮水，一波波涌来，将她彻底淹没。

她抱着那条带着他心意的狐裘围脖，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梅香，带着满心的甜蜜和朦胧的期盼，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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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