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哥哥的小狗

十

外面的天色阴沉沉的，管家送走谢韫后又进来时带着一个紫檀匣子和铁皮盒：“少爷，这是夫人的遗物，在夫人的画室里找到的……”

陈郃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拿着钥匙打开木匣。最先露出来的是一缕用红线绑着的头发，细软得像雏鸟的绒毛。绑着的纸条上写着："小韫的第一缕头发，不像阿郃的那么黑。"

窗外突然劈下一道闪电，照亮了匣子里静静躺着的东西：一本边角卷曲的素描本，几管干涸的颜料，一打零散的纸上面是谢情清醒时的日记或者什么证明之类的。还有一把小小的裁纸刀——刀柄上刻着"夏"字。

雨声突然变得很大。陈郃发现自己正盯着那把刀，刀尖上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痕迹。他突然想起谢韫右手无名指上那道奇怪的疤痕，孩子说是"画画时不小心划的"。

"要给您倒杯茶吗？"管家问。

陈郃摇头，手指已经翻开了素描本的第一页。泛黄的纸页上，谢情的笔迹温柔得陌生：

“今天小韫第一次拿画笔，画了朵歪歪扭扭的山茶花。夏哥说像我小时候画的……”字迹到这里突然变得凌乱，像是被人用力划掉。

陈郃的指尖抚过那些凹凸的痕迹，突然明白——这是谢情发病时划的。那些她清醒时珍视的回忆，疯狂时又恨不得抹去的爱。

陈郃翻开下一页，呼吸一滞。纸上用炭笔潦草地画着三岁的谢韫，孩子蜷缩在墙角，面前打翻的颜料盘像一滩血。画纸一角标注着日期——正是谢情和何夏私奔两年后，被迫回到陈家的第二个月，那时何夏已经死了。

往后翻，画面越发扭曲：

－－五岁的谢韫被绑在画架上，身上涂满蓝色油彩（“今天他终于有了夏哥的眼睛颜色”）

－－七岁的谢韫跪着擦地板，旁边是打碎的镇静剂药瓶（“画不好，罚他不准吃饭”）

－－最后一张时间是谢韫十岁时，一张空白的画纸只写着：【他今天叫我妈妈了，可我想要的是夏哥……】

窗外惊雷乍响，陈郃悚然意识到，谢韫这些年是和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在一起生活的。

仿佛为了印证陈颌的猜想，他随即翻到了一张病例单。泛黄的纸张上，医生潦草地写着：

【患者谢韫，8岁，全身多处陈旧性烫伤…】

【镇静剂过量导致手部神经轻微损伤……】

【建议立即停止“艺术治疗”……】

陈郃的指尖发冷。他想起昨天谢韫给他泡茶时颤抖的手指——他一直以为是孩子故意装可怜。

下面还有零散的日记，谢情癫狂的字迹刺痛眼睛：

“小韫又画错了哥哥眉毛，我把他关在阁楼反省……”

“为什么他学不会？我明明是按照阿郃的样子教的……”

“果然和阿郃是亲兄弟阿，小韫喜欢他比喜欢我这个妈妈还多……”

最新一页写着：“下个月是阿郃生日……我要让他看看弟弟多爱他……”

——正是她自杀前一天。

陈颌内心惊涛骇浪，又拿起铁皮盒，看起来像是小孩子的百宝箱一样。他颤抖的手打开盒子

微微生锈的铁盒里面整齐地码放着：

- 哥哥扔掉的笔（2013.5.8）

- 哥哥用过的绷带（2015.11.3）

- 哥哥吐掉的止咳糖纸（2017.12.24）

每件物品下面都垫着素描纸，上面用不同蓝色画着物品的速写。

最底下压着好几张大小不一皱巴巴的纸，是谢韫以前写的：

【今天见到一个很漂亮的人，妈妈说他是我的哥哥，哥哥好像不太喜欢我】

【哥哥好像不爱说话，但是叫阿姨给我准备了一个房间，他说不准我和妈妈睡一起。太好啦我不用和妈妈住在一起啦】

【只要哥哥一来，可怕的妈妈就会躲起来，哥哥真好】

【妈妈今天又罚我不许吃饭，好饿。

哥哥来了，哥哥带了好吃的给我，他说妈妈不吃那给狗吃吧。那我就是哥哥的小狗。】

【哥哥今天给小狗喝了带蜂蜜的牛奶，哥哥下次什么时候来呢】

【今天哥哥对我笑了，我要把这一刻画下来。妈妈说画得不像就不给晚饭吃，但我会练习到像为止……】

……

陈郃的喉咙发紧。他从紫檀匣子里拿起那管干涸的钴蓝色颜料，管身上贴着小标签：“小韫的惩罚色”。突然明白为什么谢韫的画里永远充斥着这种令人窒息的蓝。

原来是这样。

原来谢韫不是冷漠，而是早已习惯了不被爱。

陈郃坐在办公桌后，指尖还沾钴蓝色的颜料。他突然想起谢韫每次望向谢情遗像时的眼神——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平静的空白。那不是无情，而是早已被失望浸透的麻木。

原来那些小心翼翼的讨好，不是算计，而是谢韫仅剩的、笨拙的真心。

谢韫偷偷收藏的每一件与他有关的物品——用过的钢笔、随手丢弃的草稿、甚至是他喝空的咖啡杯。那不是刻意讨好，而是孩子贫瘠的生命里，唯一能抓住的温度。

陈郃忽然觉得可笑。他恨了谢韫这么多年，恨他夺走了母亲的爱，恨他故作乖巧的讨好，可原来——

谢韫从未得到过爱。

谢情的疯狂、陈尚的漠视、连他自己刻意的刁难，都在那个孩子身上刻下伤痕，可谢韫还是固执地、沉默地、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望着他，像望着唯一的光。

陈郃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纸页在掌心皱成一团。

原来，他才是谢韫世界里，最残忍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