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巷口邮筒生锈那日，檐角铜铃忽然无风自动。我数着青砖裂缝里的苍耳籽往南走，第七块砖下埋着1987年的玻璃弹珠，而今裹满苔衣，像颗发霉的翡翠。

「他回来了」

母亲搅动红豆沙的铝勺顿了顿，砂锅沿沿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墙上的月份牌。水渍蜿蜒的日历纸停在立秋，恰如十一年前那个被蝉鸣撕碎的黄昏，父亲拎着褪色的旅行箱，消失在槐花簌簌的雨里。

站台蒸着八月最后的溽热。铁轨尽头浮动的光斑中，穿灰布衫的身影正弯腰拍打裤脚的泥。银杏叶在脚下碎裂成金箔的声响，他转身时带落几片绒絮，恍惚仍是旧日那个在供销社称白糖，总要偷偷给我多舀半勺的青年。

「头发白得倒像盐罐洒了。」他举起竹篾编的蝈蝈笼，铁丝钩早被岁月蚀成深褐色。笼里没有秋虫，却盛着半把晒干的桂花，细碎的金粒从篾缝间漏下来，坠进我新买的羊皮短靴——就像童年那双总舍不得穿的塑料凉鞋，鞋扣里永远卡着几粒槐米。

老宅门楣的「光荣之家」铁牌覆着蛛网，我们蹲在井台边刮冬瓜瓤。他突然掏出手帕包着的搪瓷缸，缸身牡丹花纹的裂纹里，还沁着1979年中药的苦味。「当年带走这个，是想留个喝水的念想。」井水在瓜瓢里晃，晃碎了倒映的斑驳鬓角。

暮色漫过晾衣绳上的蓝布衫时，老槐树淌下琥珀色的树脂，像迟到了十一年的眼泪。我们谁都没提汇款单与病危电报，只并排看蜘蛛在门锁孔结网。归鸟掠过电线杆的瞬间，他衣兜里滑落几颗樟脑丸，骨碌碌滚进阴沟——那是我在梅雨季总偷来当弹珠玩的，而此刻它们正在腐叶间消融，如同所有刻意封存的往事。

夜雨骤降时，瓦当奏起陌生的打击乐。他执意睡在蒙着塑料布的旧藤椅上，鼾声与漏雨声渐渐重叠。我数着柜顶铁皮饼干盒的锈斑，盒里当年没集齐的糖纸，如今正在黑暗中缓慢氧化，褪成月光也熨不平的皱褶。

晨光染白窗棂时，藤椅上只剩件叠成方块的灰布衫。灶台煨着红豆粥，铝勺柄朝着南方。我追到巷口，看见满地湿槐花拼成蜿蜒的痕，通往铁轨消失的方向。第八块青砖突然松动，弹珠滚出来，在积水里映出一小片摇晃的蓝天——那么完整，那么圆，像颗永远封存在1987年的，不会融化的冰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