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局处分决定下午就贴在了公告栏:沈墨调往三十里外的麻风病村。
周念攥着调令追到汽车站,却见沈墨的行李上整整齐齐捆着当年她送的《赤脚医生手册》。
"值得吗?"周念嗓子发苦。
沈墨把听诊器塞进她药箱:"我老师说过,有些瘤子不切开,永远好不了。"
班车扬起的尘土中,他最后挥了挥手,"告诉战参谋长,他欠我顿喜酒。"
那晚周念伏案写信,赵燕突然举着电报冲进来:"爸爸派吉普车来了!"电报纸上战天翔的字迹力透纸背:"接吾爱及二子归家。"
吉普车碾过煤渣那天,全镇人都扒在窗缝看。
周念特意换上战天翔最爱的湖蓝衬衫,当司机扶她上车时,就看见张阿婆拄着枣木拐杖,颤巍巍地走过来。
老人家用围裙兜着两颗还温热的鸡蛋,青筋凸起的手直往周念口袋里塞。
"使不得阿婆,"周念摸到她冰凉的指尖,"您留着补身子……"
"吃!必须吃!"老太太急得直跺脚,缺了门牙的嘴漏风,"那年疟疾,要不是你半夜来扎针……"话没说完,浑浊的泪就滚进了皱纹里。
老婆婆的出现打破了平静。
矿工老陈家的小子突然从人堆里钻出来,脏兮兮的手举着个铁皮盒:"周姨!"盒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十二颗水果糖。
彩纸都褪色了——是去年周念塞给他治蛔虫时送的,这孩子竟一颗没舍得吃。
家属院门口渐渐聚起人潮。
杨木匠捧着新打的樟木药箱,榫头严丝合缝;
豆腐西施提溜着两板冻豆腐,上头还刻着福字;
连总赊账的酒鬼老刘都攥着半包长生果(花生)塞过来。
最让人揪心的是三年级二班那群泥猴儿,他们不知从哪采来野蓟花,用红绳子扎成歪歪扭扭的一束。
带头的丫头片子吸着鼻涕:"周大夫,你会回来的吧,我们一定会想你的。"
周念记得她去年掉进石灰窖烫的,肚子是她亲自缝合的。
"都让让!让让!"人群后面突然一阵骚动。
王铁匠扛着个铁皮喇叭挤过来,那是他连夜用报废的矿车钢板敲的。"周大夫给咱孩子瞧病从不收礼,"他红着脸把喇叭塞进吉普车,"带着!省城吵,喊娃吃饭用得着!"
周念的湖蓝衬衫渐渐被泪水浸成深色。
她看见曾难产被她救回的赵媳妇躲在人后抹眼泪;
总嫌打针疼的豁牙李大爷竟也来了,假牙在阳光下反着光;
李红梅都缩在供销社门框边,脸色愈发的难看。
"周医生!"人群突然分开条道,四个矿工抬着块门板跑来,上面躺着还在输液的黄技术员。
这个总爱和西医唱反调的老顽固,此刻挣扎着举起枯枝似的手:"你那药方……治矽肺真的管用……"
司机按了声喇叭,该走了。
吉普车启动时,不知谁起了头,忽然唱起"送红军"跑调的歌。
车后镜里,周念看见满头煤灰的矿工们摘了安全帽,学生们红领巾飘成一片海,几个被她接过生的媳妇抱着奶娃直挥手。
扬尘中,张阿婆的枣木拐杖还在固执地敲着地面。
赵燕突然从车窗探出身子,一脸骄傲的和大家挥手,周念发现,那是路过她同学们身边了。
车拐过粮仓时,周念把脸埋进战天翔的旧军装里。
衣裳上有晒过的阳光味,有枪油的凛冽,还有她再也回不来的几百个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