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三五日光景,一道缂丝为面、泥金题签的宫帖由戴权公公亲手递进梨香院——宝钗落选了,那明黄缎子衬着薛家丫鬟的葱绿比甲,晃得人眼晕。
消息传来时,正值午后暑热最盛,屋里连自鸣钟的声响都听得真切,唯见窗外几竿竹影,在茜纱窗上描出几痕青黛。
贾府众姊妹得了消息,都赶着来安慰。探春携着惜春的手,说了许多宽心话;迎春虽不善言辞,却也默默陪着坐了两个时辰。
待得众人散去,已是暮色四合时分,听着莺儿轻声细语地说着宽慰的话,宝钗连忙假装伏在桌上啜泣起来。
薛姨妈看在眼里,心如刀绞,赶忙上前搂住宝钗,柔声道,“我的儿,快莫哭坏了身子。”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磨蹭的脚步声,薛蟠慢吞吞地挪了进来,"妹妹......"他站在屏风边上,声音比平日低了八度。
宝钗听到他的声音,抬起头来,满脸泪痕地盯着他,呜咽道,“你来做什么?!若不是哥哥你,我也就选上了……”话到此处似哽咽难言,索性将脸埋在薛姨妈肩头,只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随着抽泣轻轻颤动。
薛蟠顿时手足无措。这个平日在外头横行霸道的呆霸王,此刻却像个闯祸的孩童般搓着手。旋即,他心一横,忽然大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在青砖地上。
腰间系的汉玉钩环磕在地上铮然作响,惊得架上鹦鹉扑棱棱乱叫。他闭着眼把脸往前一伸,仿佛准备迎接一场“英勇就义”。
宝钗哭得头发有些散乱,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般。薛蟠悄悄瞅着她,见自己的妹妹从未如此伤心过,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深深的自责:当真是糊涂,竟牵连到家里人身上了!
宝钗透过泪眼悄悄打量,见薛蟠额上还沁着汗珠,想是刚从外头酒席上赶回来。她心中暗忖时机已到,便示意莺儿掩了房门,这才抽抽搭搭道,“哥哥可知我为何非要选上不可?”
薛蟠刚要睁眼,就听宝钗一声冷笑,“料哥哥定不知。自父亲去后,咱们薛家看着风光,内里却......”话到此处,她故意将手中的绢帕绞得死紧,“我原想着进宫能帮衬家里,如今......”泪珠儿又成串落下,正滴在案上那本摊开的《女则》上,墨迹顿时晕开一片。
薛蟠听得愣住了,结结巴巴地道,“我,我……”
薛姨妈在一旁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蟠儿,算我求你,去瞧瞧账本罢。”
这一夜,薛蟠屋里的灯亮到三更。翌日清晨,小厮们惊见大爷竟自己去了库房,搬出厚厚几摞账册。待到第五日上,薛蟠踉踉跄跄冲出书房,直奔上房,进门就嚷,“母亲!儿子要出门行商!”
宝钗正在给薛姨妈捶背,闻言连眼皮都没抬。薛姨妈手中佛珠一顿,“这......”
"哥哥知道去哪处贩货?识得哪些掌柜?遇上强人如何应对?"宝钗依旧背对着他,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士农工商,咱们虽是皇商,到底......若哥哥能考个功名......"
薛蟠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那账本上朱砂批注的'亏空'二字刺得他眼疼——去岁端阳节单是打赏锦香院头牌云儿的翡翠镯子,就抵得上去年苏州观前街绸缎庄三月的利钱,那铺子还是祖父在时,用两淮盐引的份额换的。
“罢了。”宝钗忽然以指抵额,羊脂玉般的指甲掐进眉间绛纱抹额的褶皱里。连日殚精竭虑,冷香丸都压不住太阳穴处突突跳动的青筋。她早已与薛姨妈商量过薛蟠的去处,心中也有了计划。
她摩挲着袖中那方绣了兰花的帕子——是那日黛玉赠的。忽然想起姑苏来的消息:林姑老爷今岁又得了吏部考绩优等。若能……
这便是一举两得之事,只是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开口向黛玉提及此事,也不确定哥哥会否拒绝。
“罢了罢了,哥哥你先回去吧。”宝钗疲惫地挥了挥手。她已经连续几个晚上未曾合眼,此刻脑袋更是隐隐作痛。
薛姨妈赶紧把薛蟠支开,随后担忧地坐在宝钗身旁,“你也不要太累着自己,妈先前带了不少冷香丸,若是身子不适了可以吃一些。”
宝钗勉强笑笑,目光飘向窗外,“妈,不妨事的。”说罢,将冷香丸悄悄塞进袖中——这丸药还是周瑞家的送来的,瓷瓶上'冷香丸'三字依稀是王夫人亲笔。
暮色里,往黛玉屋中的碎石小径上,落满了紫藤花,每走一步便有细碎花瓣沾上绣鞋——前世黛玉病笃时,自己曾见紫藤花瓣飘进药碗。
彼时只道是春残景象,怎知那嫣紫竟真成了潇湘妃子咳在帕上的血痕,如今倒真应了那句‘花谢花飞飞满天’。
她忽然驻足,一片花瓣粘在帕角兰蕊上,恰似泪痕晕开了绣线。她突然想起这帕子原是黛玉用来包燕窝的——原来有些债,早在前世就欠下了。
遂将那方帕子按在唇边——也不知是要拭去花香,还是压下喉间翻涌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