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宝姑娘来了。”雪雁正倚在门边,忽见薛宝钗自回廊处款款而来,忙转身向里间轻唤。
黛玉正执卷闲看,闻声抬眸,唇边浮起一丝浅笑,将书搁在案上,起身理了理衣裳。 “可巧宝姐姐来了,倒省得我闷着。”她语气轻快,眼底却掠过一丝思量。
那书页间还夹着昨日新写的诗笺,墨迹未干的"孤标傲世偕谁隐"一句,恰被风掀起一角。
自入荣国府以来,黛玉初时对宝钗并非全无芥蒂。下人们常赞宝姑娘“品格端方,待人宽厚”,言外之意,倒显得她这小性儿了。可时日久了,宝钗待她真诚,她也渐渐放下心防,反倒生出几分亲近。
黛玉款步相迎,却见宝钗眉间似蹙非蹙,笑意勉强,不由一怔,伸手挽住她道,“姐姐今日气色不大好,可是昨夜没歇息妥当?”
宝钗摇头,随她入内坐下。紫鹃捧了茶来,莺儿接过,轻轻置于案上。
茶是上月的龙井,水却是今晨收集的梅花雪。宝钗端起茶盏时,黛玉注意到她指甲边缘有细微的裂痕——这向来注重仪态的姐姐,竟也有心神不宁到顾不上修剪的时候。
屋内一时静默,只听得窗外竹影婆娑。半晌,宝钗终是开口,“林妹妹,我今日来,实是有事相求。”
黛玉神色一正,不禁担忧起来,“姐姐但说无妨。”
宝钗指尖轻抚茶盏,低声道,“家兄近来有意向学,只是家中无人指点。听闻林伯父学问渊博,不知可否……”
话未说完,黛玉已了然,眼波微转,忽而抿唇一笑,“原来是为这个。姐姐方才怎么不称‘林姑父’?倒显得妹妹自作多情了。”
说着从袖中取出素帕,轻轻按在宝钗额角——不知何时,那里竟沁出细密汗珠。
宝钗一怔,随即失笑,握了她的手道,“是我称呼错了,妹妹莫怪。”
黛玉笑意更深,却又听宝钗轻声问道,“林姑父近来身子可好?”
“父亲一向康健,只是……”黛玉顿了顿,眸中闪过一丝忧色,“家中无人照应,我总有些放心不下的。”
宝钗沉吟片刻,似斟酌言辞,“若家兄南下,或可代妹妹略尽孝心,照料照料林姑父。”
黛玉眸光一亮,“这倒是个法子。待我修书一封,提前告知父亲,我想他定乐意教导薛大哥的。”
宝钗闻言,眉间郁色稍解,又闲话几句,便起身告辞。
待送走宝钗,黛玉掩了房门,倚在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紫玉狼毫在宣纸上洇开墨痕。写到"女儿遥叩"四字时,一滴泪突然落在"遥"字上,忙用袖口掩了。连日来怪梦频频:时而见宝钗与她携手赏花,亲密无间;时而见父亲病榻缠绵,自己却困守深闺,不得尽孝。这般梦境,竟将虚实搅得模糊了。
如今薛蟠南下,倒可借机让父亲身边多个人照应。又想着薛蟠既有意前往父亲处,不如顺便捎上自己的信件,聊寄数语,以慰远怀。
——
另一边,宝钗步履匆匆,心中盘算:兄长虽顽劣,但此时尚存几分上进之心,若再耽搁,只怕又荒废了。
薛姨妈虽不舍,却也依了宝钗的主意,命人备了三辆马车,一应衣物、药材、土仪塞得满满当当。香菱正帮着清点,宝钗忽唤她,“香菱,此去扬州,你多留心些。”
香菱乖巧应下,“姑娘放心,我会照应大爷的。”
宝钗微微颔首。香菱心细,有她在,兄长总不至于太过荒唐。
正说着,薛蟠摇着洒金川扇晃进来,见院中车马喧闹,瞪眼道,“好端端的,这是要唱哪出?”
宝钗淡淡道,“兄长既回来了,便启程吧。”
“启程?去哪儿?”
“南下扬州,拜会林伯父。”宝钗从袖中取出两封信,“这是林妹妹的家书,你务必亲手交给林伯父。”
薛蟠挠头,“这么急?”
宝钗瞥他一眼,“再耽搁,只怕你又改了主意。”
薛蟠讪讪一笑,倒也未曾反驳,翻身上马。薛姨妈送至门前,殷殷叮嘱,“去了要听林大人的话,莫要再任性。”
宝钗又唤来几名护卫,低声吩咐,“路上仔细些,到了便传信回来。”
薛姨妈见状,奇道,“怎的带这许多人?”
宝钗温言解释,“此去山长水远,多几个稳妥人跟着,母亲也放心些。”
姨妈点头叹道,“难为你思虑周全,改日须备些南边的礼,谢你林妹妹才是。”
宝钗轻声道,“原是该当的。”
待车马转过影壁,宝钗方觉掌心微汗,轻舒一口气。天边晚霞似火,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而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