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赠花

暮色渐浓，天边染上一抹昏黄。周瑞家的起身告辞时，薛姨妈忽然想起什么，忙出声唤住她，“且慢！今早园子里新摘了几枝海棠，原说要分送与姑娘们的……”

话音刚落，宝钗便从里间缓步走出。她的纤细手指轻轻抚过案上青瓷瓶里斜插的海棠，花瓣上还凝着未干的露珠，在微光中闪烁晶莹。“妈，不如让我去罢。”她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正想找姐妹们说说话，顺道把前日借的书还给颦儿。”

薛姨妈见女儿难得有兴致出门，心中自是欢喜，连忙吩咐莺儿取来描金漆匣。宝钗亲自拣选，将十二枝海棠分成四份，又特意将其中两枝并蒂的放在最上层，动作细致而温柔。

穿过曲折的游廊时，晚风拂面，隐约送来琴声。那曲调正是《梅花三弄》，但弦音略显凝涩，似乎弹者心绪不宁。宝钗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莺儿刚要开口询问，却见自家姑娘轻轻摇了摇头，只顺着琴声朝黛玉屋子走去。

屋前，几丛湘竹随风沙沙作响，宝钗抬手示意莺儿在外等候，随后掀开月白纱帘，踏入室内。只见黛玉背对着门口，独坐绣架前。暮光透过茜纱窗洒下，为她单薄的肩头镀上一层淡金。银针与丝线在素绢上游走，勾勒出半朵残荷的轮廓。

“今儿倒叫我撞着了。”宝钗笑吟吟地跨过门槛，“原说林妹妹定在抚琴，不想竟做起女红来。”

黛玉指尖微微一颤，险些被银针扎到手指。回头看见是宝钗，眼中倏然亮起如星光般的神采，却又故意蹙眉嗔道，“宝姐姐好没道理，进来也不叫人通报。”嘴上虽如此抱怨，人却已起身相迎，袖口沾着的丝线不经意缠上了案角，也未曾察觉。

宝钗伸手替她拂开纠缠的丝线，顺势握住那双微凉的手，轻声问道，“手这样冷，紫鹃怎么不给你添件衣裳？”她转头瞥见琴案上摊开的曲谱，墨迹犹新，“原来是在谱新词，难怪……”

“不过胡乱写写罢了。”黛玉急忙用帕子掩住曲谱，目光却落在莺儿捧着的匣子上，“这是？”

莺儿赶忙上前揭开匣盖，解释道，“我们夫人让送来的新鲜海棠，每位姑娘两枝。宝姑娘特意……”话未说完，便被宝钗一声轻咳打断。

黛玉垂眸望去，四份花枝中，唯最上层那两枝并蒂海棠开得最好，花瓣边缘仿佛还缀着一抹金线般的阳光。她指尖刚触到花枝，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缩回手，“该让三春姐妹们先挑才是……”

“她们早嘱咐过了，就爱单瓣的。”宝钗早已亲自取出那两枝并蒂花，缓缓斜插在黛玉鬓边，“你瞧，这颜色正配你上回做的藕荷色衫子。”

铜镜中映出两张芙蓉般的面容。黛玉耳尖微红，低声说道，“宝姐姐总记得这些琐碎……”话音未落，忽见镜中宝钗袖口露出半截红绳，那正是端午时自己编的平安结，本以为早已被丢弃。

窗外竹影婆娑，宝钗似漫不经心地开口，“方才听见你弹《梅花三弄》，第三段转调处是不是该再缓些？”说着走向瑶琴，信手拨动冰弦。黛玉倚在琴案边，忽然发现谱架上摊开的正是自己新填的《桃花行》，而宝钗弹的恰恰是最后那句“泪眼问花花不语”的调子。

“你……”黛玉心头一震，却见宝钗回眸浅笑，眼角那颗泪痣在暮色中宛如一点墨梅。案上的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得那两枝并蒂海棠愈发娇艳。

门外，莺儿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探头问道：“姑娘，还要去送吗？”

“你自去罢。”宝钗头也不抬地吩咐，“把东边那份给探丫头，她最爱重瓣的。西边的给迎春姐姐，记得说用青瓷瓶养着才好看。”她的指尖仍在琴弦上流连，“至于凤丫头那份……就说我明日亲自带给她。”

待莺儿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黛玉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递过去，“前儿个配的香囊，我加了些白芷……”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只是将香囊塞进宝钗手中。那香囊上绣的正是并蒂莲，针脚细密得不像出自那位“懒弄针线”的林丫头。

宝钗握紧香囊，琴音陡然转为明快，竟是《牡丹亭》里“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调子。黛玉轻咬下唇，忽然和着琴声唱了起来。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掠过湘妃竹，将两个交叠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