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派来的仆从早已在码头等候多时。绛色灯笼在暮色中排成一串,宛如点点朱砂点缀夜幕。黛玉踮起脚尖张望时,藕荷色裙裾轻轻扫过青石板缝间新生的苔藓。然而,她只见人群如潮水般分流,却始终不见林家的徽记。
“宝姐姐,你瞧见……”黛玉回首的一瞬间,话音戛然而止。
宝钗伫立在三级石阶之上,斜阳将她的影子拉得修长无比。她的唇角挂着一丝笑意,眉间却微微蹙起——那神情仿佛是在凝视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却出现了,又像是嗅到了蜜饯里混进的一粒盐。
“那处……”宝钗手中的团扇虚虚指向柳荫深处,“可是我家兄长?”
黛玉顺着象牙扇骨望去,只见高埠处立着一位青衫男子。周遭接船的人群皆伸颈探首,唯有他负手而立,方巾上的白玉螭纹映着天光,竟透出几分“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的气韵。只是那昂首的角度太过刻意,反倒像学堂里背不出书却强装镇定的蒙童。
薛蟠早就在画舫靠岸时便已瞧见了。他特意换上了新裁的直裰,腰间的玉佩还是向林如海讨教过的“君子之德”。此刻余光瞥见妹妹一行人渐近,他更是将脊背挺得笔直,连方巾垂下的飘带都绷紧了几分——活脱脱像一只竖起翎毛的孔雀。
“这……这是薛大兄弟?”贾琏的话刚出口便急忙化作一阵咳嗽,手中折扇“啪”地合拢,险些碰歪了冠上玉簪。
宝钗用团扇掩住半张脸,绢面上绣的折枝梅微微发颤。她自然认得兄长腰间那块“青莲濯缨”佩——上月家书中母亲还抱怨他摔碎了林姑父书斋的端砚。
“薛大哥。”黛玉福了一福,眼中漾着狡黠的光,“可是来替林府接船的?”
薛蟠这才缓缓转身,故意装作刚发现众人一般。他拱手时袖口露出半截松烟墨痕——实则是今晨临帖时故意蹭的。“愚兄奉林大人之命……”话未说完,忽然听见“喀嚓”一声轻响,那玉佩的穗子竟勾住了腰间书囊的铜扣。
宝钗忽然上前半步,指尖灵巧地一挑便解开了纠缠。“兄长既来了,”她将玉佩流苏理顺,声音温润如常,“怎的不见林府管事?”
柳荫后立刻转出一个灰衣老仆,额上还沾着一片柳叶。原来薛蟠为了显得气派,硬要人家候在树后,待他“偶遇”成功再现身。此刻老仆憋着笑递上名帖,烫金的“林”字在暮色中闪烁了一下,像极了薛蟠突然涨红的耳尖。
“哥哥?”宝钗这一声唤得极轻,却似一颗石子投入静潭。薛蟠原本负手而立的姿态顿时僵住,那方巾上缀着的白玉螭纹跟着晃了晃,在夕照里划出一道仓皇的弧光。
“妹妹也来了?”他强作沉稳地转身,袖口却带翻了腰间挂的松香墨囊。墨锭滚落青石板的声音里,宝钗瞥见他鞋面上还沾着未干的墨渍——想必是临行前匆忙习字留下的痕迹。
宝钗团扇半掩,嘴角微微扬起,“我记着哥哥县试尚未放榜,怎的方巾都戴上了?”扇面上绣的折枝梅随呼吸轻颤,似乎在忍笑。
薛蟠耳根霎时红透。这一切与他预想中的场景相去甚远——原本应该是妹妹惊叹、贾琏艳羡的场面,如今却成了这般尴尬的模样。他下意识想去摸脑后的方巾,却又硬生生止住,手指在半空蜷了蜷,活像一只被捏住后颈的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