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的乌头门近在眼前,黛玉等不及小厮摆好脚踏,径直掀开帘子跃下。石榴裙在暮色中展开,一抹艳色如同点燃夜幕的火花。宝钗站在后头看着她发间的珠串欢快地跳跃,忍不住伸手虚护——那截露在绣鞋外的雪白罗袜,让她想起枝头将落的梨花,总叫人悬着一颗心。
“姑娘慢些!”雪雁捧着锦盒追上来,发梢沾满柳絮,纷纷扬扬地飘散。
林家管事们早已迎了出来,一见黛玉便红了眼眶,“姑娘长高了……”声音里带着些许哽咽。
薛蟠此刻倒是摆出了半个主人的架势,阔步迈进门槛,腰间玉佩叮咚乱响。宝钗在后头微微蹙眉——那条碧色络子还是去年她端午时亲手打的,如今已经磨出毛边了。
正厅前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林如海撩着官服下摆疾步而来,腰间玉带扣碰得清脆作响。“玉儿!”他张开双臂时,袖口翻出雪白的里衬,像老鹰展开的羽翼。
黛玉扑进父亲怀里,鬓边珠钗蹭歪了也不顾。宝钗望着那对父女亲昵的举动,忽觉眼眶微热。她整了整衣襟上前行礼,裙摆纹丝不动地铺成一个圆满的弧度。
“好孩子。”林如海虚扶一把,目光掠过缩在廊柱后的薛蟠时,笑意里掺了三分无奈,“文龙近日……”
“学生昨日刚临完《快雪时晴帖》!”薛蟠急忙从袖中掏出卷轴,展开时手抖得厉害——右上角赫然沾着一个油指印,想是早间偷吃点心留下的痕迹。
香菱捧着茶盘站在紫藤架下,抿唇忍笑。她发间新簪的茉莉随肩头颤动,有几颗落在茶托上。黛玉从父亲怀中抬起头,忽然道,“父亲,香菱姐姐……”
“帖子都拟好了。”林如海会意,抚须看向西厢房,“就定在芍药宴那天可好?”他指尖轻轻沾了沾女儿眼角,那里有一颗将落未落的泪珠,“横竖你多个姊妹,为父也多一份心安。”
黛玉耳尖微红,转头去寻宝钗的身影。那人正立在影壁前看一丛西府海棠,夕照将她的侧脸镀上金边,连睫毛都成了透明的羽翅。不知怎的,黛玉忽然想起那日船上,宝钗说“这辈子你甩不脱的”时,眼底映着的也是这样的霞光。
“宝姐姐也对女儿极好。”她听见自己这么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琴弦。
林如海笑着捋须,只当是小女儿家的私语。檐下铁马忽然叮咚作响,惊起一只栖燕——原来香菱失手碰翻了茶盘,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收拾。薛蟠趁机溜去帮忙,青衫下摆沾了茶渍也浑然不觉。
宝钗恰在此时回首,与黛玉隔着一院纷乱相视而笑。那笑容里藏着的秘密,连春风都窥不破。
到客房后,莺儿正将箱笼里的云锦襦裙取出沉水熏香,鎏金香球在帐内滚过,留下一线痕迹。宝钗跪坐在青玉案前,指尖抚过檀木匣上的缠枝纹——那里头装着给林如海的砚台,墨池处天然生着一道金晕,恰似月照寒江。
“姑娘。”香菱轻叩雕花门扇,发间新簪的茉莉随她低头的动作滑落一星,“可要添茶?”
宝钗抬眸时,案上烛火微微摇曳。她望着香菱执壶的素手——那指尖已不见当初做丫头时的薄茧,倒染着些许墨痕,像宣纸上晕开的淡烟。
“快坐下。”宝钗拉她到身边,忽然发觉她腰间系着一枚青玉连环佩,正是林府小姐们常戴的式样,“跟着兄长,委屈你了。”
话音未落,门扇便“砰”地被推开。薛蟠大步进来,腰间蹀躞带上的铜扣碰得叮当响。“妹妹这话好没道理!”他故意沉着脸,却掩不住眼角的笑,“为兄如今……”
宝钗已将檀木匣推向香菱,“劳你送去书房了。”待那抹湖色裙角消失在廊下,她才转动手腕,腕上翡翠镯子磕在案沿,发出清冷的一声响。
“哥哥觉得香菱如何?”她忽然问,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上砚台留下的水痕,“母亲让我问的。”
薛蟠顿时僵住。他袖中藏着一方新绣的帕子——角上歪歪扭扭绣着一枝并蒂莲,原是打算央求香菱指点针法的。此刻那帕子似乎突然发烫,灼得他耳根通红。想起香菱昨日在书房讲解《洛神赋》的模样,月光透过她执卷的指缝,在地上映出摇曳的花影……
“咳……”宝钗的轻咳将他惊醒。她正执起越窑青瓷杯,杯沿水光映得她眉眼格外清冷,“看来哥哥也明白,如今是配不上了。”
薛蟠猛地站起,案上茶盏被袖风带得倾斜,在青玉案面洇开一片深色。他急急踱到博古架前,架上那尊青铜貔貅瞪着眼睛,仿佛也在嘲弄他。
“妹妹!”他转身时碰倒了插着木芙蓉的梅瓶,水渍漫过他的锦靴,“你可知我如今日日临帖到三更……”
宝钗慢条斯理地拭去案上水迹,“哥哥可知香菱已能和林大人试着对弈?”她拾起地上散落的花枝,“前儿作的《咏白海棠》,连颦儿都夸有魏晋风骨。”
薛蟠如遭雷击。他忽然想起上月偷看香菱写字,那笔走龙蛇的架势,倒衬得自己临的字帖像蚯蚓爬。窗外竹影婆娑,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我……”他喉结滚动,袖中帕子滑落在地。并蒂莲沾了水,愈发显得稚拙。
宝钗拾起帕子,在掌心慢慢展开,“哥哥若真有心……”她忽然将帕子按在砚台余墨上,雪白绫面顿时染了污渍,“不如先洗去这个。”
薛蟠怔怔望着那团墨迹——像极了他混沌的前半生。廊下忽然传来环佩叮咚,是香菱捧着诗笺回来。他慌慌张张去抢那脏帕子,却见宝钗已将它收入袖中,转而递出一张洒金帖。
“林大人后日开诗社。”宝钗唇角微扬,“哥哥不妨,从临摹香菱的字开始?”
薛蟠接过帖子时,指尖触到妹妹冰凉的护甲。他忽然明白,这已是她能给的最温柔的鞭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