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五刻,无星无月的天上,悄然飘落莹白一片。
裴洬身穿墨色氅袍,踏雪而归,肩头沾染未化的薄雪,白净的面容这会儿显得毫无血色。
他低头活动着发僵的手指,刚打算推门进屋,身后响起女子娇憨的声响。
宫紫商裴、裴公子,这么晚还出门啊。
是宫紫商。
想到那个总是笑盈盈的女子,裴洬眼底的那层戒备消退不少,他没转过身子,沉声应着她的话。
裴洬嗯,出去办了些私事,但是紫商姑娘,怎的这个时辰还没在房歇息?
宫紫商轻着脚步,拿着手里的东西凑了过去,歪着头,借昏暗的光亮打量身旁体态颀长的男子。
她的房间就住在裴洬的斜对面,她始终留意着长廊上的动静,今晚,她就是刻意守着他回来的时辰。
宫紫商我有东西给你。
指节的那种僵感缓了过来,推门进屋,裴洬偷摧内力替自己暖身,他很快解下氅袍,顺势搭在木架。
等他转过身子,宫紫商已经把怀里的纸包摆在桌子上小心摊开。
宫紫商这香酥鸡,我特意留给你的,晚上大家聚着饮酒作乐,热闹得很,唯独没有你。
宫紫商额,我的意思是、你和尚角算得上是有交情的朋友,又对我有恩,要是有你在场,或许我们酒会喝得更尽兴些。
宫紫商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又露出女儿家该有的羞态,全然没了平时在宫门各种追着侍卫跑的疯感。
裴洬闻言浅笑。
裴洬我这人没别的好,就是见不得女子受什么刁难,赌坊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换了谁,我都会出手解围。
裴洬况且,紫商姑娘还是宫门的人,你们善待我弟弟,我主动示好是应该的,莫要再这般与我客气了,这也算不得什么需要报答的恩情。
裴洬与宫紫商这几日走得算近,他是明眼人,自然看得出来她对自己有层别的心思。
可惜,以他今时今日的处境来说,儿女情长那些虚妄根本不在他考虑范围内,雁翎山庄需要有人支撑,他体内的寒毒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解个干净。
宫紫商你是尚角的朋友,就是我宫紫商的朋友。
宫紫商趁这香酥鸡还温着,你先过来尝尝味道。
宫紫商浑然不知裴洬心里在想什么,她摆手,就这么直接招呼人过去,她看了那么多话本子,觉得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得先拴住对方的胃口。
她不能直愣愣问他喜好,只能这么一点点试,然后牢记于心。
本想寻个由头将人哄出去的,偏偏对上她含笑的眸子,让他有些不忍心拒绝好意,裴洬垂下眼眸,最后还是遂了她的心思。
罢了,到底是个小姑娘,要是真这么直接伤了她的心,也算他欠的罪过。
凑近,除了好闻的肉香以外,裴洬还能闻到她身上未散尽的酒气。
视线微不可察地落在她脸上,沉吟片刻, 他开口说道
裴洬紫商姑娘想来也是有些酒量,饮了酒,还这般清醒。
宫紫商没,我今晚没喝几杯,我这人酒品不太好,每每喝醉都会闯祸,雾姬夫人说过在宫门,还是清醒些活着才好。
可是,没人告诉她,清醒有时候太过痛苦。
提到自己的一些旧事,宫紫商眼底闪过明显的恍惚,她总能想起父亲对她不成器的谩骂,哪怕她做了什么好事,还是只能得到他的各种挑刺。
她脸上挂着笑,表情里却又带着些许落寞。
裴洬留意她神情的变化,扯下鸡腿,大口尝着味道,嘴里连连感慨这香酥鸡比他吃的那些名店的还正宗。
宫紫商知道他是故意哄她,同样默契的没有急着戳穿,她用指尖绕缠自己的发丝,酝酿半天,也只憋出一句宫远徵医术比常人好。
裴洬什么?
烛火曳动,将二人身影蓦地拉长,裴洬不明白她为何冒出这么句话来,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宫远徵泄了他的情况。
宫紫商我那个弟弟看起来性子古怪,可在研究药理方面,他比那些行医数十载的郎中还要心细。
她身子微探,直直撞进那双温润含笑的眸子,宫紫商脸颊泛红,一时分不清是醉态还是羞了脸。
宫紫商也怪我不知分寸,拉着公子往外跑,都把你折腾住了,你本来就手冷些,有他替你好好调养身子,不出三日就能让你恢复元气,我也安心了。
裴洬嘴角弯起,这姑娘倒是个实心眼儿的。
可惜了。
他注定是个短命催的,体内寒毒还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彻底清除干净,若哪日泄了内力,怕是神仙难救……
宫远徵调的药,只需再喝三日,至于他替自己静养的那对蛊虫,还没选到合适的人当蛊虫的宿主,撑到试刀大会再说也来得及。
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油渍,裴洬将目光落在对面的烛台。
裴洬三日后,我会离开松风镇。
裴洬江湖一别,有缘再会,时辰不早了,紫商姑娘该回了,不然被旁人瞧见怕要说些有损女子声誉的污话了。
宫紫商听后先是一愣,她没想到裴洬并非跟她们同路,更没想到他会急着离开,可理智又在约束着她。
她不在宫门,不在父亲身边,自然不需要再继续装什么爱惹祸刷存在感的祸头子。
在她心仪的男子面前,宫紫商做不来死缠烂打那种姿态,生怕他会和宫门其他人那样看轻了她,生怕他会像金繁那样避她犹如洪水猛兽。
强压心里的不舍,宫紫商咧嘴笑着起身。
宫紫商瞧我,总没个眼色,那裴公子早些歇息,我就先回了。
手偷攥着自己的衣裙,宫紫商又多补了一句。
宫紫商山高路远,还望公子多保重。
随后,一扇门里外相隔,室内寂静,各有各的心思。
宫紫商庆幸她今晚没贪杯,在裴洬面前失了仪态。
又在辗转难眠时,把玩着那枚刻有雁翎山庄的玉佩懊悔,长叹连连,不如趁着酒醉吐回真言,喜欢人家总得让人家知道啊。
至于裴洬,他看着桌上没吃完的鸡肉,摊开重新僵冷回去的手掌,低笑出声,慨叹这长夜还真是冷得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