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目光是在高二上学期,学校的图书馆。
那是个阴沉的下午,窗外的悬铃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翻着一本东野圭吾的《白夜行》。
书页翻到雪穗和亮司初次相遇的场景时,后颈突然泛起一阵微妙的刺痛感。
抬起头活动脖颈时,余光捕捉到了斜后方那道视线——像被阳光灼烧般迅速缩了回去。
他坐在第三排书架旁的木桌前,面前摊开的是一本厚重的《国际物理奥林匹克竞赛题集》,黑色钢笔在修长的指间轻轻转动。
从我的角度能看到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镜片上跳动的光影,看似全神贯注,但我知道他刚才在看我。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已经三分钟没有移动,演算纸上洇开一小片蓝色的墨渍。
他是班上的特殊存在。
他的名字像从古诗里摘出来的,人也像幅水墨画,成绩永远排在年级前三,却几乎不与人交谈。
苍白的面容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两口深井,平静得看不出情绪。
物理老师提问时,他的回答总是精确得像教科书,但声音却轻得仿佛怕惊扰空气。
我故意把书页翻得哗啦作响,果然又感受到那道目光悄悄攀上我的侧脸。
这次我没有抬头,任由他的视线在我的发梢停留了整整七秒
——我在心里默数着,直到听见他钢笔掉落的清脆声响。
从那天起,我开始注意到更多古怪的细节。
周一早晨,我的樱花橡皮擦不见了,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块,也只是因为我觉得很好用而已。
课间操回来时,它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抽屉最里侧,边缘还残留着一点陌生的温度。
有一天下雨,我故意把折叠伞忘在教室后门的伞架上。
放学时,走廊的挂钩上多出一把黑色长柄伞,伞柄上刻着极小的几个字母,那是他名字的缩写。
我撑着这把伞走了三站路,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脚边溅起的水花里,我数到第七次回头时,果然在公交站牌后瞥见一抹熟悉的藏青色校服。
最诡异的是周五下午。
我吃完最后一颗柠檬味软糖,空包装袋随手塞进课桌缝隙。
第二天早自习,书包侧袋里居然出现了同款糖果,连生产批号都和我常买的那家便利店一模一样。
这些小把戏幼稚得可笑,但我始终没有拆穿。
每当他装作不经意经过我的座位,手指紧张地蜷缩在校服袖口里时,我都会故意把橡皮擦滚到地上,看他弯腰去捡时泛红的耳尖。
深秋的一个傍晚,我决定测试这种默契的边界。
放学后我故意绕了远路,穿过两条平时不会走的巷子。
暮色四合时,我在一家便利店前停下脚步,借着玻璃的反光看到了那个尾随了一路的身影。
他站在十米外的梧桐树下,校服外套被风吹得鼓起,像一只不安的黑色大鸟。
我转身推开便利店的门,门铃叮当作响的瞬间,透过货架缝隙看到他慌乱地掏出手机假装通话,耳尖红得几乎快成透明。
“要买什么吗?”店员打着哈欠问我。
“这个。”我随手拿起一包绿箭口香糖,结账时突然提高音量,"再要一个打火机。"
玻璃门外,他的表情瞬间凝固。
我几乎能听见他脑内齿轮卡住的声音——可能在优等生的世界观里,好女孩不该碰烟酒。
当店员把一次性打火机推过来时,他手里的手机“啪”地掉在了地上。
推门而出时,我与他擦肩而过。
秋风中飘来他身上若有若无的医院消毒水气息,这让我想起班主任说过,他母亲是市立医院的医生。
第二天早自习,我的课桌上突然多出两样东西:一本崭新的《吸烟的危害》,和一张浅蓝色便签。
便签上是工整得像印刷体的小楷:“第37页有焦油对肺泡的显微照片,第89页列了十二年追踪调查数据。”
落款处画了个极小的愤怒表情,墨水晕开了一点,像是画的时候手在抖。
我忍不住笑出声,转头时正好撞上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在他镜片上划出一道金色的裂痕。
他立刻低头抄写英语单词,笔尖却在本子上洇出一大团墨迹,把“satisfaction”这个词涂成了黑色的乌云。
课间操时我故意磨蹭到最后,果然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发现了他遗忘在座位上的黑色笔记本。
皮质封面已经有些磨损,边缘整齐地贴着几个彩色索引贴。
道德感拉扯着我的神经,但好奇心最终占了上风。
翻开第一页时,我的呼吸停滞了——那是个精确到分钟的作息表:
“7:15到校,喜欢走西门因为人少。”
“周一、三早餐是食堂的酱肉包(上周二咬了一口就皱眉,可能不喜欢鲜肉馅?)”
“午休总在阅览室靠窗第二个位置。”
往后翻是更详细的记录,包括我每天穿的鞋子颜色、午餐的菜品选择、借阅过的每一本书名。
但真正让我心跳加速的是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
“今天她咳嗽了,是不是昨天淋雨了?放了一盒枇杷膏在她抽屉,希望别被发现。”
“《挪威的森林》她读了两周还没还,应该是不喜欢,下次推荐太宰治?”
“体育课她坐在树荫下看云的样子像幅画,想问她看的是积云还是层积云?”
笔记本最后几页写满了自我谴责:“不能再这样了”、“这是变态行为”、“明天开始正常打招呼”。
最新一页的日期是昨天,上面只有一行颤抖的字迹:“可她连讨厌我的样子都好看。”
我把笔记本原样放回,第二天特意穿了那件被他用星号标记过的蓝色连衣裙。裙摆扫过小腿时,我能感觉到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
——不用回头也知道,他的目光正像受惊的蝴蝶落在我的后背上。
课间操时,我“不小心”把自己的笔记本扫到了地上。
纸张散开的瞬间,他几乎是扑过来抢救,动作快得像是练习过千百次。
我们同时蹲下,他的额头差点撞到我的鼻尖。
“谢谢。”我接过本子时,指尖故意擦过他的手背。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阳光穿过窗户在他睫毛下投出细碎的阴影,我突然发现他的睫毛其实很长,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青色。
“你的笔记…”我慢条斯理地翻开第一页,“字很漂亮。”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颤抖着吐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
就在这时,上课铃救了他。
他逃回座位的背影让我想起被踩到尾巴的猫,后颈的发茬都竖了起来……
放学时突然下起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走廊的窗棂上。
我站在教学楼门口“犹豫不决”,等了好几分钟后,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举着两把伞,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
“嗯、我,忘、忘拿作业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递伞的动作僵硬得像机器人。我注意到他左手还攥着那本黑色笔记本,边角已经被捏得皱皱巴巴。
我接过那把熟悉的黑伞,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到锁骨,白衬衫变得半透明,隐约能看到突起的肩胛骨形状。
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紧张。
“其实我知道。”我突然这么说。
他的身体明显僵住了:“知,知道什么?”
“你知道我知道。”我撑开伞走进雨里,回头时笑得狡黠,"明天见,跟踪狂小同学。"
他站在原地,雨水顺着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汗。
但我知道他听见了我最后那句几乎被雨声淹没的耳语:“其实我也在看着你呢。”
第二天是罕见的晴天。我踩着晨光走进教室时,发现课桌上放着一盒柠檬糖,下面压着张纸条:“这次是光明正大放的。”
抬头看向他的座位,晨光中那个清瘦的背影挺得笔直,耳尖红得像透明的玛瑙。
窗外的悬铃木沙沙作响,一片金黄的叶子飘落在他的课本上,被他小心翼翼地夹进了笔记本最后一页。
而我翻开笔袋,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正是他笔记本上挂着的那把……
很快就到了毕业典礼那天,他站在校外那棵樱花树下等我。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有话想对你说。”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
当他抬起头时,我注意到他右眼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金色细线——这个细节突然触动了我的某段记忆。
刹那间,无数画面如潮水般涌来,来自不同世界的记忆碎片在我脑海中重组。
“你…”我的声音颤抖着,“你一直都记得?”
他轻轻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破旧的黑色笔记本——那上面记录的不只是高中三年的点滴,而是跨越无数世界的思念。
我的记忆恢复的瞬间,他眼中蓄满的泪水终于落下。
原来,他早已在无数个时空里,将我刻进了灵魂深处。
那些看似幼稚的暗恋举动,都是他跨越时空的深情告白。
而我,也在这突如其来的记忆冲击中,明白了自己内心深处那莫名的悸动从何而来——那是灵魂深处对他跨越时空的呼应。
“无论哪个世界,我都会找到你。”他的指尖抚过笔记本边缘的磨损,“即使你不记得我。”
樱花飘落在我们之间,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像是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
“这次,可以光明正大地喜欢你了吗?”
我握住他的手,感受到熟悉的温度,三十七段来自不同世界的记忆在此刻交汇,化作一个简单的答案:
“嗯,这次换我记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