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一根细针,刺破意识的迷雾。
我在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中睁开眼,视网膜上残留着车祸瞬间的强光——金属扭曲的巨响、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尖啸,还有某个男人抱着我冲进雨幕时,发梢滴落的雨水砸在脸上的触感。
我不知道这段记忆是否真的属于我。
护士走进病房时,我正对着床头卡上的“小莉”二字发呆,指尖反复摩挲着陌生的名字,仿佛在破译一段古老的密码。
“有人来接你了。”护士换上温和的笑容,替我拔掉手背的留置针,“恢复得比预期快,真是奇迹。”
奇迹吗?我望着玻璃窗上蜿蜒的雨痕,想起这些天反复梦见的场景:星空下矗立着巨大的金属柱,某个穿黑色风衣的男生背对着我,指尖轻抚过泛着蓝光的晶体界面,而我的掌心残留着他体温的余温。
那些画面像被雨水洇开的水彩画,明明灭灭间始终抓不住具体轮廓。
推床经过走廊时,电梯口的金属镜面映出我的模样:苍白的脸,锁骨下方有一道新愈合的疤痕,像条细小的银蛇。
记忆中这片皮肤下曾埋藏着什么东西,此刻却光滑如新生。
直到看见等候区那个穿黑色风衣的男孩,心脏突然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他垂眸盯着地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内侧,那个动作像把钥匙,轻轻叩击着某扇生锈的门。
他抬头时,我看见他的瞳孔是深琥珀色,右眼里有一道金色的细线:“我来接你出院了。”声音低沉,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栗。
我注意到他攥着轮椅把手的指节泛白,仿佛在克制某种激烈的情绪。
护士将病历本塞进他怀里时,他后退半步,像是被突然触碰的流浪猫。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我胸口泛起酸涩,仿佛看见无数个雨夜,他独自蜷缩在屋檐下的模样。
“谢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请问你叫什么?”
我住院的这两周时间里,他始终如一地守在我身旁,从清晨到日暮,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
然而,即便他的身影早已深深刻在我的记忆中,我却始终没能知晓他的名字。
他的喉结滚动了两下,目光掠过我锁骨的疤痕,又迅速移开:“我…是以后还会继续照顾你的人。”
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点点头,保持沉默。
直到他转身推轮椅时,后颈露出的银色项链坠子晃了晃——那是枚类似钟表形状的吊坠,边缘刻着我看不懂的纹路。
雨势在出院时达到顶峰。
他将黑色雨伞倾向我这边,自己半边身子浸在雨里,风衣下摆贴在腿上,透出隐约的肌肉线条。
路过医院花园时,我忽然抓住他的手腕——这个动作让我们同时僵住,他手腕内侧有道月牙形的旧疤,和我掌心的茧刚好吻合。
“你的伤……”我仰头看他,发现他耳尖红得要滴血。
“很久以前的事。”他轻轻抽回手,伞骨在掌心压出红痕,“小心台阶。”
轮椅碾过积水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
我注意到他走路时右腿微跛,这个细节让梦境碎片突然拼接——某个雪夜,他背着我在废墟中狂奔,膝盖磕在钢筋上的闷响,还有他咬着牙说“别怕,我们回家”的声音。
头痛突然袭来,我按住太阳穴,听见他急促地说:“忍一忍,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公寓门被推开的瞬间,扑面而来的是雪松与柠檬草混合的香氛。
他先一步进门,弯腰将我的拖鞋摆成四十五度角,鞋底对着暖气方向。
这个强迫症般的细节也让我想起了梦里的场景:某个圆形房间的地板上,整齐排列着十二双不同的鞋,从婴儿粉到深灰,像彩虹的碎片。
客厅的落地灯亮着暖黄色光晕,照亮米色沙发上的浅灰毛毯——那是我昏迷时抱着的触感,柔软得像某种生物的毛发。
“喝点蜂蜜水。”他递来的玻璃杯上凝着水珠,杯口有圈淡金色的蜂蜜挂壁,“医生说…对嗓子好。”
指尖触到杯壁的瞬间,我猛地缩回手——不是因为烫,而是那种熟悉的温度,恰好是人体体温的温度,像被包裹在某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异样,耳尖又泛起薄红,转身时带起的风掠过茶几,桌上的相框被吹得倾斜。
那是张双人合影。
照片里的女孩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开满金色向日葵的花田中,身旁的男孩穿着亚麻色衬衫,手臂环着她的腰。
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草地上交织成蝴蝶形状。
我盯着女孩锁骨下方的位置,那里有枚蝴蝶纹身,正对着我现在的疤痕。
“她是…”我的喉咙发紧。
“是你。”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手指抚过相框玻璃,“我们在上上个世……大概两年前的夏天。”
我凑近照片,发现男孩脖颈戴着和他同款的齿轮吊坠,而女孩无名指上戴着枚银色戒指,戒面是两半拼接的月亮。
现在我的左手无名指上有圈淡淡的白痕,像是长期戴戒指留下的印子。
这个发现让我心跳加速,抬头时撞上他复杂的眼神——那目光里有眷恋、痛楚,还有某种小心翼翼的期待。
公寓里处处都是矛盾的细节:书架上摆着《天体物理学导论》和《猫咪行为学》,冰箱里冻着半块芝士蛋糕,却在第三层抽屉藏着抗焦虑药物。
阳台上挂着三件衣服,其中有两件风衣,一件是他常穿的深灰,另一件是属于我的浅驼色,衣摆处有块咖啡渍,形状像只展翅的鸟,还有一件黑色的卫衣。
“要看看房间吗?”他站在走廊尽头,右手虚扶着墙面,仿佛在支撑某种无形的重量。
推开卧室门的瞬间,我屏住了呼吸。
整面墙的落地窗正对着城市夜景,窗台上摆着十二盆多肉植物,每盆都系着不同颜色的丝带。
床头灯是星空投影款,此刻正将银河的光影投在天花板上。
床头柜上有个木质首饰盒,打开时里面掉出张纸条,上面是我从未见过的字迹:“第三十八次轮回,记得提醒他吃药。”
“这是…”我捏着纸条转身,发现他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近得能听见他微微发颤的呼吸。
“是你写的。”他喉结滚动,“在你…每次醒来时。”
这句话像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无数细小的涟漪。
我注意到他说“每次”时的重音,仿佛我们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重逢。
首饰盒底层躺着枚银色戒指,正是照片里的半月亮戒,旁边还有个小铁盒,装着褪色的电影票根、晒干的薰衣草,以及一颗透明的晶体——那晶体内部流动着蓝色光斑,像被困在玻璃中的星尘。
“这些是…”我的指尖刚碰到晶体,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别碰!”他的声音带着惊慌,却在接触到我眼神时迅速软化,“抱歉…这个…以后再告诉你好吗?”
我点点头,注意到他手腕的旧疤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他松开手时,袖口滑落半寸,露出内侧新纹的纹身:一行细小的字母,翻译成中文是“这次我不会再弄丢你”。
这个发现让我胸口剧痛,那些被封锁的记忆突然掀起一角——“基础认知植入开始。”某个机械臂的手里拿着注射器,冰冷的提示音说着这样的话。
而不远处的男孩握着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求你,至少留一点…让她能找到我……”
第三天清晨,我在咖啡的香气中醒来。
厨房传来瓷器碰撞的轻响,他穿着浅蓝围裙,正在煎蛋。
阳光穿过纱窗,在他发顶镀上金边,那些被雨水打湿过的发丝,此刻呈现出深栗色的光泽。
餐桌上摆着两杯咖啡,我的那杯浮着三颗方糖,而他的杯子里只有黑咖啡,杯沿堆着七颗方糖,像座小小的白色山丘。
“你以前说…”他将煎蛋摆在我面前,蛋黄恰好溏心,“苦咖啡要配甜到发腻的糖,这样才平衡。”
我盯着他杯中的黑咖啡,突然又想起梦里的场景:某个太空站的休息室,他靠在舷窗旁,手里握着支注射器,而我举着咖啡杯,笑着说“我们的基因适配度是78%,连口味都这么互补”。
这个画面如此清晰,却在我试图抓住时碎成光点。
门铃在此时响起。
他签收纸箱时,指尖在快递单上停顿了三秒。
我瞥见寄件人地址是“黑猫咖啡馆”,随后,纸箱在玄关发出细微的响动,像是有什么活物在里面挠抓。
他注意到我探究的目光,突然微笑着说:“是给你的礼物。”
拆开纸箱的瞬间,一股阳光晒过被褥的气息扑面而来。
小黑猫蜷缩在毛绒垫上,颈间系着银色铃铛,看见我时突然立起耳朵,黄绿色的眼睛里闪过某种熟悉的光。
它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爬出来,在我掌心蹭了蹭,发出幼猫特有的奶声。
奇怪的是,当它的尾巴蹭过我锁骨的疤痕时,喉咙里发出呼噜声,仿佛在安抚某个旧伤口。
“它叫…”我开口时,两个字自然而然地溢出唇齿,“墨墨?”
他的手猛地一抖,箱子差点掉在地上。他震惊地看着我:“你……记得它的名字?”
我也愣住了。
这个名字是自然而然从我嘴里溜出来的,就像呼吸一样本能。
更奇怪的是,小黑猫好像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我…不知道。”我困惑地蹲下身抚摸小猫,“就是觉得它应该叫这个名字。”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突然被点亮的星辰。
他蹲在我身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似乎想碰我又不敢:“这是好兆头。”
墨墨像是听懂了,立刻用爪子拍了拍我的手心,然后颠颠地跑向沙发,叼来个毛线球——那毛线球上缠着半截银色链子,链子末端挂着枚钟表吊坠,和他脖子上的那枚一模一样。
这个发现让我头痛欲裂,恍惚间看见某个实验室里,墨墨蹲在仪器上,尾巴扫过泛着蓝光的屏幕,而他握着我的手说:“这次我们用黑猫做标记,它的瞳孔能储存量子记忆。”
三天后,他带回第二只动物——
金毛幼犬在电梯里就开始兴奋,爪子扒着他的肩膀,舌头舔舐他的下巴。
当它看见我时,突然发出欢快的吠叫,像枚金色的重磅炮弹扑进我怀里,尾巴扫翻了桌上的相框。
我接住它的瞬间,两个名字同时从我们口中溢出:
“阳光!”
他愣住了,手里的狗绳滑落在地。
阳光吐着舌头,在我脸上留下湿漉漉的吻,然后转身咬住他的鞋带,往沙发底下拖——那里藏着个旧玩具,是只缺了耳朵的北极熊玩偶,胸前缝着“Sunny”的字样。
我捡起玩偶,发现内衬里缝着张纸条,上面是我的字迹:“第15次重置,记得给阳光买牛肉罐头。”
“你…真的记得?”他蹲下来,指尖颤抖着抚过阳光的耳朵。
“不记得。”我摇头,看着阳光把毛绒熊塞给我,“但感觉它很熟悉,好像它…一直在这里,在等我。”
他别过脸去,肩膀微微发抖,阳光似乎察觉到主人的情绪,叼着他的袖口往我身边拽,直到我们的膝盖碰到一起。
墨墨不知何时跳上茶几,用爪子拍了拍我的手背,然后依次碰了碰我们交叠的膝盖——这个动作让我想起某个古老的仪式,仿佛在确认某种契约的存在。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逐渐意识到自己与这些动物之间存在着一种超乎寻常的默契。
这种默契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无需言语的交流,我们就能彼此理解对方的需求和感受。
墨墨,那只可爱的小猫咪,总是能够准确地捕捉到我内心的变化。
当我被噩梦困扰时,它似乎能感知到我的不安,会悄悄地爬上我的床,用它那温暖的小身体紧紧地贴着我,给我带来无尽的安慰和安心。
阳光,那只活泼的小狗,则像一个快乐的小卫士,时刻守护着我。
每当我情绪低落时,它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心情,然后叼来它最喜欢的玩具,摇着尾巴,试图逗我开心。
它那无邪的笑容和欢快的举动,总能让我忘却烦恼,重新找回快乐。
然而,他却与它们有所不同。
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仿佛透过我,他在凝视着某个遥远的回忆。
有时候,半夜醒来,我会发现他静静地坐在书桌前,借着台灯微弱的光芒,翻阅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他的神情专注而忧伤,仿佛那本笔记本里记载着他不愿提及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