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墨雨季

我抬起头望了望天色，只见乌云已经低垂，仿佛触手可及，空气中充斥着一种雨前特有的潮湿气息，让人感到几分压抑。

　　天气预报早前提到今天会有雷阵雨，但清晨出门时，阳光洒满大地，我便心存侥幸，把伞留在了寝室。

　　他的工作室距离这里不过两个街区，我加快脚步，鞋底与地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声响，心中默默祈祷能在雨点落下之前赶到。

　　然而那隐约翻滚的云层似乎正酝酿着什么，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第一滴雨悄然落在鼻尖时，我距离工作室还有一个街区。

　　就在下一秒，天幕仿若被无形的手撕裂了一道缝隙，大雨毫无预兆地倾泻而下。

　　“糟了！”我忍不住惊呼出声，慌忙将背包举过头顶，拔腿狂奔起来。

　　冰冷的雨点拍打在脸上，模糊了视线，也浇透了我的衣衫。

　　衬衣与长裙迅速吸饱了雨水，紧贴在身上，带来一阵难耐的寒意。

　　等我终于狼狈不堪地冲到工作室楼下时，整个人早已湿透得不成样子。

　　凌乱的发丝黏在脸颊和脖子上，每一步移动都会从鞋底挤出刺耳的咯吱声，好像连脚步都在控诉这突如其来的狼狈时刻。

　　我气喘吁吁地敲响了工作室的门，几乎在指节刚落下的瞬间，门便被拉开了。

　　他站在那儿，眼眸大睁。

　　“小莉！你怎么——”他的视线从我湿漉漉的发梢一路滑下，掠过被雨水浸透的衣服和鞋子，“天啊，快进来！”

　　我狼狈地迈入屋内，鞋底在地垫上印出一片水渍，像是在宣告着我的失措。

　　“抱歉，我忘带伞了……”

　　“先别管那些。”他迅速合上门，转身冲进了里间，随即拿出一条大毛巾递了过来，“给，先把头发擦干。”

　　就在我的手指触及毛巾的一刹那，他的指尖不经意地掠过我的手背，那一瞬间，如同一道细小的电流，从接触点炸开，窜上我的手臂，我险些没握稳毛巾。

　　而他显然也有所感应，他猛地收回手，耳尖悄然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晕。

　　“你全身都湿透了，下次一定要记得带伞。”他皱着眉头，眼中带着几分责备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担忧，“不然很容易感冒的。”

　　我低垂视线，看着自己狼狈的模样——白色衬衣早已被雨水浸得透彻，几乎成了透明的一层薄纱，紧贴在肌肤上，连内衣的轮廓都被清晰地勾勒出来。

　　我顿时感到耳根发烫，脸像烧红的炭火一般滚烫，手忙脚乱地抓起身边的毛巾挡在胸前。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别过脸去，声音微微僵硬，却又夹杂着一点慌乱：“我…我去给你找件干衣服。”

　　话音未落，他已经快步转身进了里间，隐约传来翻箱倒柜的响动。

　　趁着这片刻的空隙，我急忙用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与脸颊，随后用力拧了拧T恤下摆积攒的雨水。

　　一滴滴水珠顺着我的小腿滑落，在地板上汇聚成一小滩水渍，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微光。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而我的心跳，却仍因刚才那一瞬间的尴尬而迟迟无法平静。

　　“给你。”他回来之后，手中多了两件干净的衣物，一件深蓝色衬衫和一条运动裤，目光却很明显的刻意躲闪着，不愿与我的视线相接，“尺寸可能有点大，但总比穿着湿衣服强…”

　　“谢谢……”我伸手接过，指尖却不经意间再次触碰到他的手指。

　　这一次，我们都没有急着收回手，那一瞬的接触似乎拉长了许多。

　　他的手掌透着温暖，与我冰凉的肌肤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你可以在洗手间换，”他抬手示意角落处的一扇门，语气依旧平缓，“里面还有一条干净的毛巾。”

　　洗手间虽小，却收拾得井井有条，镜子旁摆放着剃须刀、牙膏，还有一瓶散发着松木香气的须后水，每件物品都排列得一丝不苟。

　　我脱下被雨水浸透的衣物，用一条干净的毛巾将身体擦干，随后小心翼翼地披上他的衬衫。

　　布料贴上肌肤时，一股淡雅的松木香夹杂着些许颜料的气息扑面而来，好像是小川特有的印记，让人莫名安心。

　　然而，这件衬衫对我而言过于宽大，衣摆垂至大腿中部，袖口也长出许多。

　　我耐心地卷起袖子，再套上那条运动裤——裤腰松垮得让人难以忍受，我只能把抽绳拉到最紧才勉强合适。

　　抬起头时，镜中映出一个有些滑稽的身影：头发半湿，凌乱地翘着，脸颊因奔跑后的余热及此刻的窘迫泛着浅浅的红晕。

　　我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片刻，忍不住笑出了声——活脱脱一副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的模样。

　　深吸一口气，我推开了洗手间的门——

　　他正伫立在窗边，目光沉静地望向窗外绵绵的雨幕。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而当他的视线触及我的那一刻，脸上的神情仿佛被定格了一般，骤然凝固。

　　“怎么样，是不是滑稽？”我扯了扯过于宽大的衬衫下摆，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尴尬。

　　他没有回应，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我身上，眼神炽烈得令人难以招架。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随后猛地转身，朝着画架大步走去。

　　“等一下，”他开口道，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就站在那里，别动。”

　　“什么？”我愣住了，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

　　然而他的手已经握住了炭笔，在粗糙的画纸上飞快地勾勒出线条，他的动作急促又专注，似乎生怕错过任何一丝细节。

　　“你现在的样子……太完美了。”他的语气轻缓下来，几乎像是自言自语，“阳光从后面洒过来，你的轮廓，还有那件衬衫……”

　　话音未落，他的手腕已愈加迅速地舞动起来。

　　我怔怔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窗外的雨滴敲击着玻璃，发出清脆而富有韵律的声响……

　　不知何时，云层间裂开了一道缝隙，温暖的阳光从中泄下，斜斜地洒在我的身上，为整个场景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辉。

　　时间如同静止了一般，唯有炭笔划过纸面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像是一首无声的诗篇。

　　他画画时全神贯注的样子总是让我着迷——眉头微蹙，嘴唇轻抿，右手灵活地在纸上舞动。

　　但现在，他时不时抬头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新的东西，一种炽热的专注，让我的皮肤微微发烫。

　　“好了吗？”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我小声问道，腿有些发酸。

　　“再坚持一分钟。”他的声音里带着恳求，“就快完成了…”

　　终于，他放下炭笔，长舒一口气。

　　“完成了！你想看看吗？”

　　我点点头，走到他身边。

　　画纸上的女孩——我——站在窗边的光影中，穿着明显过大的衬衫，头发凌乱，表情既羞涩又自然。

　　小川捕捉到了阳光透过衬衫时隐约可见的身体轮廓，以及我脸上那种混合着尴尬和愉悦的微妙表情。

　　画中的我看起来既脆弱又美丽，有一种我从未在自己身上看到过的特质。

　　“这……”一时间，我竟寻不到恰当的词汇来回应，“画得真的很好…而且…太私密了。”

　　他转过头看向我，我们的脸近在咫尺，近到我甚至能辨清他虹膜上那隐隐闪烁的金色斑点。

　　“艺术的本质，就是将私密的真实揭露出来，”他低声说道，声音如同一阵拂过耳畔的微风，“而你……你散发着一种格外真实的美。”

　　我的心跳似乎骤然停滞了一瞬，我们彼此凝视着，目光交汇间，空气中似乎有某种无形的力量正悄然牵引着我们靠近。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我唇上，我下意识地轻舔了一下嘴唇。

　　就在那一触即发的瞬间，我的手机突兀地在潮湿的背包里响起。

　　那刺耳的铃声如冷水般浇灭了方才的暧昧氛围，我们像被灼伤一般迅速分开，坐回各自的位子。

　　“我…我得接一下。”我慌乱地说，冲向我的背包。

　　是母亲的电话，问我周末回不回家。

　　通话只持续了两分钟，但足够打破刚才那种魔咒般的氛围。

　　挂断电话后，我站在工作室中央，突然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

　　”雨小了。”他看了一眼窗外说道，声音恢复了平常的语调，“我送你回去吧，你的衣服一时半会儿干不了。”

　　“不用麻烦你了，我可以自己叫车…”

　　“不麻烦。”他已经拿起钥匙和一把黑色长柄伞，“正好我也饿了，我们可以顺路去吃点东西。”

　　雨后的城市散发着清新的气息，人行道上的积水映着天空的颜色。

　　我们并肩走着，他撑着那把大伞，小心地让伞面倾向我这边。

　　“你衣服都湿了。”我注意到他的右肩被雨水打湿了一片，说。

　　“没关系。”他笑了笑，“反正已经湿了。”

　　我们在路边一家小小的拉面店坐下，店里温暖明亮，玻璃上蒙着一层雾气。

　　热腾腾的拉面端上来时，我的胃发出感激的声音。

　　“所以。”小川夹起一筷子面条，“你父母一直不赞成你学艺术吗？”

　　我点点头，吹了吹热汤。

　　“他们认为艺术不稳定，养不活自己。高考那年我坚持要考美院，结果…”我顿了顿接着道，“专业考试没过，文化课又因为准备艺考耽误了，最后只上了个普通大学的会计专业。”

　　“然后你就放弃画画了？”

　　“差不多吧。”我盯着碗里的鱼饼，“觉得自己没天赋，何必浪费时间…”

　　他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我：“小莉，你知道我第一年考美院也没考上吗？”

　　“什么？”我惊讶地抬头，“但你画得这么好诶…”

　　“现在看起来还行，但当时我的素描被老师批得一文不值。”他苦笑着回忆，“说我线条太随意，结构不严谨，型完全是错的…根本就是野路子。”

　　“那你怎么…”

　　“后来我复读了一年，找了个很严格的老教授学基础。”他搅动着碗里的汤，“但那一年我差点就放弃了，每天晚上都在想，也许我爸妈是对的，也许我真的不适合走这条路…”

　　雨又开始下了，轻轻敲打着店面的遮阳棚。

　　我看着对面的他，突然意识到他并非一直是这样自信满满的成熟画家，他也曾有过迷茫和怀疑……

　　“那后来呢？”我轻声问。

　　“后来…我明白了一件事。”他抬起头，眼睛亮亮的，“艺术没有‘正确’的画法，只有‘真实’的表达，那位老教授教会了我技巧，但没改变我看世界的方式——这才是我的画最终能被认可的原因。”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我心里某个上了锁的抽屉。

　　我们聊了很久，关于艺术，关于梦想，关于那些我们曾经放弃和坚持的东西。

　　离开拉面店时，雨已经停了，但他依然撑着伞，我们挨得很近，手臂时不时碰在一起。

　　走到宿舍楼下时，夜幕已经降临。路灯亮起来，在水洼中投下摇曳的倒影。

　　“谢谢你今天的…一切。”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衣服我洗好了再还给你。”

　　“不急。”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下周二你还来工作室吗？”

　　“当然。”我忍不住微笑，“我们的系列还没完成呢。”

　　“那就…周二见。”他挥挥手，转身离去，却又在几步后停下，回头喊道，“小莉！”

　　“嗯？”

　　“你穿我的衬衫…很好看。”说完这句，他迅速转身走掉了，但我分明看到路灯下他的耳朵红得发亮。

　　回到宿舍，我小心地脱下那件衬衫，捧在手里深吸了一口——松木和颜料的气息，还有一丝说不清的、只属于他的味道。

　　我把衬衫放进洗衣袋，却又忍不住拿出来又闻了一次。

　　躺在床上，我翻出素描本，一页页翻看那些关于他的速写。

　　每一笔线条都带着记忆，让我想起他画画时专注的侧脸，他笑时眼角的小细纹，还有今天他说“你穿我的衬衫很好看”时害羞的样子。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手指轻轻抚过纸上的他，我意识到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我喜欢上他了。

　　不仅仅是欣赏他的才华，而是喜欢他的一切——他的温柔，他的执着，他看我时那种专注的眼神，甚至是他耳尖变红的小习惯。

　　窗外，一轮明月从云层后露出脸来。

　　我把素描本抱在胸前，闭上眼睛，却久久无法入睡，脑海中全是今天在工作室里，我们几乎要亲吻的那个瞬间。

　　如果电话没有响起…我们会接吻吗？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热，翻来覆去直到凌晨，我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梦里全是他的工作室和那件深蓝色的衬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