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笔绘梦

周二的清晨，我站在宿舍的镜子前，已经换了三套衣服。

　　最终，我选择了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既不会显得太过刻意，又能恰到好处地映衬出眼睛的颜色。

　　他的衬衫早已被我洗净熨平，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一个干净的纸袋里。

　　指尖轻轻掠过衬衫的领口，那淡淡的松木香气依然萦绕在鼻尖。

　　过去的两天，我的思绪总是不自觉地飘回那个雨天，飘回我们几乎触碰到彼此唇瓣的瞬间。

　　手机屏幕上，我和他的聊天记录比以往多了许多，尽管内容不过是“明天要下雨，记得带伞”或“我发现了一家不错的咖啡馆”这样平淡无奇的日常对话。

　　但每一个字符却像是一颗颗微小的星星，总能让我盯着屏幕，不由自主地傻笑上半天。

　　“哟！又去见你的画家男朋友啊？”室友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嘴角扬起一抹促狭的笑。

　　“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下意识反驳，却感到脸颊一阵发烫，“我们只是……合作关系而已。”

　　“哦？”室友挑了挑眉，眼里带着戏谑，“那你怎么会盯着他借给你的衬衫发呆？”

　　我慌忙将衬衫塞进纸袋，抓起背包匆匆逃离宿舍。

　　外面阳光洒满大地，和上周阴冷的雨天形成了强烈反差。

　　我哼着轻快的小调走向公交站，脚步轻盈得仿佛要飞起来一般。

　　推开工作室门时，熟悉的松节油和颜料气味扑面而来，他正站在梯子上调整一幅画的悬挂位置，听到声音转过头来。

　　“小莉！”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欣喜，迅速从梯子上滑下，“你来得正好。”

　　他几步跨到我面前，却在最后一刻猛地刹住脚步，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略显笨拙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

　　阳光透过天窗洒落，在他微颤的睫毛上跳跃，又在他脸颊投下一抹细碎的阴影。

　　“你的衬衫。”我将手中的纸袋递过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已经洗干净了。”

　　“谢谢你。”他接过袋子，指尖并没有触碰到我的手，但那短暂的一瞬，空气中却似乎有无形的电流悄然掠过。

　　“上周……谢谢你当我的临时模特。那幅画，后来被画廊的人看中了。”

　　“真的？太棒了！”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声音里也染上了几分雀跃。

　　“不仅如此。”他的眼眸亮得惊人，像是盛满了星光，又像是藏着一个未诉的秘密，“他们邀请我下个月参加一个小型联展，主题是‘城市与人文’。”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变得郑重而温柔，接着道：“我想创作一个以你为主角的系列作品。”

　　听到他的话，我的心跳陡然加快：“我？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他微微一顿，像是在斟酌用词，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坚定而真挚，“你的表情里有故事。大多数模特，要么太过刻意，要么空洞得像一张白纸。但你不同，你的眼神、你的笑容——每一个细微之处都像蕴藏着一段未诉的篇章，等待被人读懂。”

　　他的夸赞直白却不带一丝虚浮，真诚得让人无从招架。

　　我不由自主地垂下头，不知如何回应，只能盯着自己的鞋尖，双颊隐隐发烫。

　　他的声音里藏着一抹期待，那感觉就像是注视着一扇门，缓缓开启，未知的风景即将浮现……

　　“所以，你愿意吗？这可是一个不小的工程，可能需要我们频繁见面，也会占据你不少时间……”他的话语中掺杂着些许试探与恳切。

　　我抬起头，没有丝毫犹豫，声音清亮而笃定：“我愿意，我很乐意帮忙。”

　　话音未落，似有一阵微风掠过，驱散了空气中的紧张。

　　他脸上的笑容顷刻间绽放，如阳光穿透云层，整个工作室好像都被点亮。

　　他兴奋地拉起我的手，急切却带着几分孩子气，立刻将我引向工作台。

　　一张草图被摊开在桌上，他指着上面的构图，眼神熠熠生辉，如同发现了一座隐秘的宝藏。

　　“我想试试这种——你站在城市的背景前，但焦点是你的面部表情……”他的语调轻快，每一个字都像是跳跃着的灵感火花。

　　他的热情像一团火，燃烧得很旺，将我也渐渐拉了进去。

　　整个上午，我们在工作室内讨论系列构思，他频频征询我的意见。

　　明明我对艺术理论一窍不通，可在他的眼里，好像我说的每一个想法都带着独特的光芒。

　　奇怪的是，在他面前，我真的感受到自己被重视，甚至被欣赏。

　　午休时，外卖被送到了工作室，我们坐在阳台的小角落，分享一份寿司拼盘。

　　“你应该重新开始画画。”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一边递给我一块三文鱼寿司，语气轻描淡写，却又像是埋了深意。

　　我喉咙里刚咽下的芥末差点呛了出来：“什么？”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看了你的素描本…”他的声音低下来，像是怕惊扰了某种脆弱的东西，“你真的很有天赋，尤其是那些速写，线条生动得像会呼吸。”

　　“那…那只是随便画画而已……”我低头戳着寿司，语气带着几分羞涩和抗拒，“和专业水平差远了。”

　　“专业不专业并不重要。”他认真地看着我，目光像是在看一幅未完成的作品，“重要的是你想表达什么，你的画里有特别的视角，一种只有你才能看到的世界。”

　　他的话像是一记轻锤，敲开了我心中尘封已久的锁，我放下筷子，心里突然空落落的，没了胃口……

　　下午的创作进入正轨。小川尝试着不同的光线和角度，我在他面前努力维持着需要的姿态。

　　爵士乐轻柔地流淌在空气中，阳光悄无声息地滑向西边，把长长的影子投在墙上。

　　休息时，我站起身活动僵硬的身体，无意间瞥见画架后面藏着一幅被布盖住的画。

　　好奇心驱使我轻轻掀开一角——

　　瞬间，我的呼吸像是被堵住了一样。

　　那是一幅未完成的作品，笔触狂放而不羁，色彩浓烈得刺眼。

　　画中的城市扭曲变形，建筑像是活物一般向四方伸展这种风格，这种强烈的个人印记……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前的画面让我想起高三那年被老师当众批评的那幅作品——同样的构图，同样的表现手法，甚至连色彩的运用都如出一辙。

　　那年的失败打击至今铭刻在我的记忆中，成为不可触碰的伤疤。

　　“小莉？”小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还好吗？”

　　我转过身，眼泪却止不住地滚落，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怎么了？”他慌了神，连忙放下手中的调色板，“是不是太累了？还是我……说错了什么？”

　　我缓缓摇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多年压抑的情绪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冲破了表面那层看似平静的薄冰。

　　双腿一软，我蹲下身去，将脸深深埋进手掌中，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无声地跪在我身旁，手轻柔却又带着力量地拍着我的背。

　　“小莉，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那幅画…”我哽咽着，手指艰难地指向被布遮盖住的作品，“和我……当年……”

　　话未说完，泪水已如决堤般涌出，模糊了视线。

　　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陪伴着，掌心始终温暖而坚定地停留在我的背上，仿佛在告诉我，他在这里。

　　终于，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泪湿的脸庞在空气中显得格外冰冷。

　　“我本来想考美院的。”声音微弱，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湖心，在寂静中激起涟漪。

　　他注视着我，目光温柔而专注，没有打断，也没有评判，只有等待与倾听。

　　“高二暑假的时候，我就参加了艺考集训。”我的声音很轻，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我的风格……就像你那幅画一样，夸张、变形，老师说我‘不守规矩’，没有基本功。”

　　我苦笑了一下继续说：“最糟糕的是，他说得对。我的素描确实型很不准，透视有问题。”

　　他的神情变得复杂，但他没有打断我。

　　“进联考冲刺班考核那天，让自由发挥，我画了一幅和你的风格很像的城市景观。”回忆让胸口发紧，“结果连初试都没过。老师当着全班的面说我没有天赋，应该早点放弃。”

　　他的眉头紧紧皱起。

　　“更糟的是，因为准备艺考，文化课也落下了。”我继续说，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能去了个很差的二本读会计专业，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画画了。”

　　说完这些，我感到一种奇特的释然，好像卸下了一直压在肩上的重担。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另一种恐惧——他会如何看待这一切？一个失败的艺考生，一个半途而废的人？

　　然而，令我意外的是，他站起身，走向书架。

　　他抽出一本旧素描本，回到我身边坐下。

　　“看看这个。”他翻开本子，递给我。

　　页面上是一幅歪歪扭扭的素描，线条僵硬，比例失调，完全看不出与现在的他有任何联系。

　　“这是我十六岁时的作品。”他的声音平静，“我的第一位老师告诉我，我永远成不了好画家，因为我看世界的方式‘太奇怪’了……”

　　我一页一页翻过去，看着他的画技逐渐进步，但那种“奇怪”的视角始终贯穿其中——倾斜的构图，夸张的比例，不按常理出牌的光影处理。

　　“后来我遇到了一位教授，”他继续说道，“他告诉我，风格不是问题，问题是我没有足够的技术支撑我的风格，他花了一年时间训练我的基本功，像训练士兵一样严格。”

　　他翻到本子的最后几页，画风已经接近他现在的风格，但仍保留着那份独特。

　　“小莉…”他轻轻合上素描本，直视我的眼睛，“被否定并不意味着你不行，有时候，只是还没找到表达自己的正确方式，而且被一个人否定，并不代表被所有人否定。”

　　我的视线再一次模糊了，他没有给予我空洞的安慰，而是以自己的伤疤与我共鸣。这是比任何华丽的语言都更有力量的支持。

　　“可是……现在已经太晚了。”我小声说，“我已经大三了，不可能重新考美院……”

　　“谁说一定要考美院才能画画？”他微笑道，“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没有门槛，小莉，它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看世界的角度。”他顿了顿，“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一些基础技巧，你有天赋，只是缺少引导。”

　　我抬头看他，阳光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那一刻，他不再只是那个我暗恋的画家，他是理解我内心深处渴望的人。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脱口而出的话语带着一丝不自知的柔软。

　　他的表情柔和下来，他伸手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痕，指腹温暖而略带粗糙。“因为当你看着我的画时，我能感觉到你是真的懂……这种理解…很珍贵。”

　　我们的目光交汇，时间仿佛静止。

　　他慢慢靠近，我的心跳快得像要挣脱胸膛，就在呼吸即将交融的瞬间，工作室的门铃骤然响起。

　　他猛地后退，像是被烫到一样。

　　“应……应该是快递。”他结结巴巴地说，迅速站起身。

　　我留在原地，手指不自觉地触及他刚才抚过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温度。

　　门铃再次响起，他匆忙跑去开门，而我则抓紧时间整理被泪水冲花的脸。

　　等他签收完包裹回来时，气氛显得有些微妙。

　　我们都没有提及刚才的瞬间，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新的张力，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们……继续工作？”他轻声提了个建议，指了指画架。

　　我点点头，回到位置上，但这一次，当我摆出他需要的姿态时，心里不再只是机械地配合着模特的要求。

　　有什么沉睡已久的东西似乎正在苏醒，像是春天第一株破土而出的嫩芽。

　　他依旧专注于画作，偶尔抬头看我一眼。

　　阳光渐渐变成了金黄色，为工作室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梦幻般的光彩。

　　在这个平凡的下午，在这个充满颜料气息的空间里，我破碎的艺术梦想似乎找到了重新拼凑的可能性。

　　而带来这种可能的，正是画架后那个时而皱眉时而微笑的男孩——他的眼神让我开始相信，也许我真的值得被看见，不仅作为模特，也作为一个拥有自己声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