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晴从医院回来的第四天,阳光异常明亮。她站在衣柜前,机械地将冬季衣物一件件取出,准备换成夏季的轻薄衣衫。陈医师开的药已经重新开始服用,那种沉重的麻木感又回来了,但至少那些黑暗的念头不再如影随形。
一件驼色大衣的口袋里,有什么东西沙沙作响。雨晴伸手掏出来,是一张对折的传单,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她展开来看,上面印着"色彩与情绪——周六小型读书会",地点是城西的"静隅",联系人周默。
记忆像退潮后浮现的贝壳——当时她随手塞进口袋,随后便忘记了。
雨晴的手指轻轻抚过传单上图案。明天就是周六。她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色彩与情绪",仿佛那是什么神秘的咒语。
手机突然震动,是陈医师的短信:"按时吃药了吗?明天下午三点的预约别忘了。"
雨晴没有回复。她把传单放在床头,盯着它直到入睡。
第二天早晨,雨晴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苍白的自己。黑眼圈像淤青一样明显,头发干枯如稻草。她试图涂一点口红,却觉得那抹红色在脸上突兀得可笑,又用纸巾擦掉了。
"静隅"比她记忆中还要安静。推门时风铃清脆作响,店内只有三两个人分散坐着。周默站在吧台后磨咖啡豆,抬头看见她时,眼睛微微睁大。
"雨晴?"他放下手中的活计,声音里有真实的惊喜,"好久不见。"
雨晴局促地点头,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我...看到传单..."
周默的笑容加深,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读书会在二楼,还有十分钟开始。"他顿了顿,"要喝点什么吗?今天有新的危地马拉豆子,酸度很柔和。"
"美式就好。"雨晴轻声说,然后犹豫了一下,"不加糖。"
二楼的空间比楼下更明亮,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窗,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六七把椅子围成圆圈,已经坐了四个人,正在低声交谈。角落里摆着一张小桌,上面放着水彩颜料、画笔和几张空白的明信片。
雨晴选了最靠边的位置坐下,双手紧握放在膝上。周默很快端来咖啡,还有一小块柠檬蛋糕。
"补充点能量,"他低声说,把盘子放在她旁边的茶几上,"待会儿可能会需要。"
读书会比想象中轻松。主持人是周默,大家轮流朗读了一段关于色彩心理学的文章,然后讨论各自对不同颜色的感受。轮到雨晴时,她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蓝绿色...像深海,又冷又安静,但有时候...太安静了。"
一个扎着脏辫的女孩立刻点头:"就像被包裹在巨大的蓝茧里,对吧?安全但也窒息。"
雨晴惊讶地看着她,第一次感到有人真的理解那种感觉。
活动后半段是自由创作环节。周默鼓励大家用颜料表达当下的情绪。其他人很快拿起画笔,只有雨晴盯着空白的明信片,手指僵硬。
"不需要想太多,"周默不知何时坐在了她旁边的空位上,"就当是发泄。"
他的声音很轻,只有她能听见。雨晴抬头看他,发现他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浅棕色,像透明的蜂蜜。
"我...不知道从哪开始。"她承认道。
周默拿起一支细笔,蘸了点水,然后在调色板上混合出极淡的蓝色:"有时候最浅的颜色是最好的底色。"
雨晴接过笔,小心地在纸面上涂了一层。蓝色渐渐晕开,像一片小小的湖。不知怎么的,她又加了点黑色,湖水变成了深海。然后是红色,像伤口一样突兀地划破画面。
她的手开始颤抖,颜料滴落在桌面上。其他人都在专注创作,没人注意到她的异常——除了周默。他轻轻按住她的手腕,递来一块湿巾。
"呼吸,"他说,"颜料不会咬人。"
这句玩笑话让雨晴突然笑了出来,那笑声听起来近乎呜咽。她深吸一口气,又拿起笔,这次更加肆意地在纸上涂抹。黑色、深蓝、暗红...所有她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黑暗都倾泻而出。
活动结束时,其他人互相展示作品,笑声不断。雨晴把画反扣在桌上,不想让任何人看到那片混沌。人们陆续离开后,她才发现周默正在收拾颜料,而她的那张明信片不见了。
"找这个吗?"周默从柜台下拿出她的画,现在已经用吹风机小心地吹干了。他认真地看着那些狂乱的笔触:"很强烈的情感。"
雨晴感到一阵羞耻:"太难看了,我应该——"
"不,"周默打断她,"它真实。这才是最重要的。"他犹豫了一下,"我母亲生前是画家,也经历过抑郁。她说画布是唯一能承载她所有黑暗而不会崩塌的地方。"
雨晴惊讶地看着他:"她...好了吗?"
周默摇摇头,眼神变得遥远:"没有。但她留下了很多美丽的画。痛苦不会消失,雨晴,但可以变成美丽的东西。"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雨晴心中某个锁着的房间。她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多久没拿起画笔了——不是接商业插画的活,而是真正为自己创作。
"我...能再来吗?"她问道,"不是来喝咖啡,是用那个画桌,我家空间太小...放不下画板。"
周默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温暖:"随时欢迎。二楼下午通常没人,你可以有整个空间。"
回家的路上,雨晴绕道去了美术用品店,她的美术用品在高中毕业就全转手了。她站在画架前犹豫了很久,最终选了一个中等大小的。结账时,她看到收银台旁边的小盒子里装着单支的水彩笔,鬼使神差地又拿了一支钴蓝色的。
那天晚上,雨晴没有像往常一样吃完药就躺在床上发呆。她在客厅角落支起画架,铺开新买的颜料。第一笔落下时,她的手还在抖,但渐渐地,动作变得流畅起来。
她画了那片深海,但这次,在最黑暗的地方,她加了一束微弱的光,像是从很远的水面透下来的。完成时已是凌晨,雨晴精疲力尽却异常清醒。她拍了张照片,犹豫片刻,发给了周默。
几乎立刻就有了回复:"看,我说过会变成美丽的东西。晚安,画家。"
雨晴躺在床上,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药瓶就在床头柜上,但她第一次觉得,也许除了那些白色药片,世界上还有其他东西能让她浮出水面,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会儿。
第二天去见陈医师时,雨晴破天荒地早到了十分钟。候诊室里,她翻看着手机里昨晚拍的那幅画,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雨晴?"护士叫她的名字,"陈医师现在可以见你了。"
她锁上手机屏幕,但没有像往常一样感到胃部下沉。今天,她终于有了一些不只是关于症状和药物的事情可以分享。
诊室门关上时,雨晴注意到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陈医师的办公桌上,那里放着一盆她从未见过的小多肉植物,嫩绿的叶片边缘泛着淡淡的红,像极了昨天她在调色板上混合出的那种颜色——痛苦与希望的交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