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晨光像融化的蜂蜜,缓慢地从运河东岸流淌过来,将石板路染成暖金色。阮眠雨踩着斑驳的光影走向“青梦工作室”,手中提着的豆浆在塑料袋里晃出细小的涟漪,蒸腾的热气在凉爽的晨雾中凝结成水珠,沾湿了她的指尖。
工作室的玻璃门映出她模糊的倒影——白色棉麻衬衫,松松挽起的发髻,因早起而略显惺忪的双眼。推门时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惊起了窗外梧桐树上的一只麻雀,扑棱棱地飞向远处刚被阳光点亮的教堂尖顶。
室内弥漫着松节油和亚麻籽油混合的气息,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薰衣草香。阮眠雨踮着脚尖走进去,发现俞梦青趴在设计台上睡着了,脸颊压着一沓半透明的硫酸纸,右手松松地握着铅笔,笔尖在纸上晕开一小片铅灰。晨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身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随着窗外槐树枝叶的摇曳而轻轻晃动,像是一幅流动的油画。
阮眠雨屏住呼吸,将豆浆和葱油饼轻轻放在茶几上。茶几表面还残留着昨夜咖啡杯留下的水渍环,她用手指轻轻擦了一下,凉凉的触感。取下挂在门后的灰色毛毯——这条毯子已经成了她专用的,每次午睡时俞梦青都会递给她——轻手轻脚地盖在俞梦青肩上。
就在她准备退开时,俞梦青滑落的袖口吸引了她的注意。在平时被手表遮盖的左手腕内侧,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纹身:一个八分音符,线条简洁优雅,像是被谁随手画上去的。阮眠雨不自觉地伸手,又在即将触碰到时猛地缩回。这个从未被提及的小秘密让她胸口泛起一阵奇异的温暖,像是发现了藏宝图上的关键标记。
“嗯...几点了?”俞梦青突然动了动,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细小的阴影。
阮眠雨急忙后退一步,“刚过六点没多久。”她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我吵到你了吗?对不起……”
“怎么会呢?只是我刚好醒了。”
俞梦青缓缓坐直身体,毛毯从肩上滑落,堆叠在椅背形成的柔软褶皱里。她眯着眼睛适应光线,额前一撮头发不听话地翘起,在晨光中呈现出半透明的栗色。“你又这么早来练琴?”声音里还带着睡意的沙哑,像是砂纸轻轻摩擦过木头。
“带了早餐。”阮眠雨指了指茶几上的纸袋,阳光透过薄薄的塑料袋,映出里面葱油饼金黄的轮廓,“老刘记的,你说过喜欢他家葱花放得多。”
俞梦青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阳光突然照进了两潭深水。她伸手去拿豆浆时,阮眠雨注意到她刻意调整了手腕角度,那个小纹身再次被藏了起来。“你居然记得……”俞梦青轻声说,嘴角沾了一点豆浆的白色泡沫,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阮眠雨望着她出神,心跳突然变得清晰可闻,像是远处教堂敲响的晨钟。她转身走向角落的钢琴,假装整理乐谱来掩饰脸上的热度。钢琴漆面映出窗外逐渐苏醒的城市轮廓——送货的三轮车叮铃铃驶过石板路,早点摊升起袅袅白烟,运河上第一艘游船推开玻璃般的水面。
“昨晚没回家?”阮眠雨翻开琴盖,晨光在黑白琴键上跳跃,像是无声的音符。
“赶城西美术馆的展品清单。”俞梦青伸了个懒腰,脊椎发出轻微的响声,像是树枝在风中摩擦,“做完天都亮了,索性就在这里睡了。”她走到窗前拉开百叶窗,更多的阳光洪水般涌入,将漂浮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
阮眠雨开始弹奏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这首曲子总让她想起晨光中的俞梦青——柔和、朦胧,带着未醒的慵懒。琴声在安静的工作室里流淌,与窗外渐起的市声交织在一起。她透过钢琴上方的反光,看到俞梦青小口吃着葱油饼,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嘴角还沾着一点油光。
当曲子进行到中段时,俞梦青拿起素描本开始画画,铅笔在纸上的沙沙声与琴音奇妙地融合,像是为音乐添加了一层温柔的底噪。阳光渐渐升高,从最初的琥珀色变成明亮的金黄,照在俞梦青的发梢上,形成一圈毛茸茸的光晕。
一曲终了,阮眠雨转过头,“在画什么呢?”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俞梦青合上素描本,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没什么,随便乱画的一些东西。”但耳尖却泛起淡淡的粉色,像是被晨光晒伤了。
俞梦青心想:可不能让小雨天知道自己偷偷画她……
“给我看看嘛。”阮眠雨起身走过去,木地板在她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一种突如其来的好奇心驱使她去拿那个本子,就像小时候迫不及待地想拆开圣诞礼物。
俞梦青急忙把本子藏在身后,动作太急碰倒了桌上的铅笔筒,彩色铅笔哗啦啦散落一地,在阳光中划出无数道彩色的轨迹。两人在晨光中形成一种滑稽的僵持姿势,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的默片。阮眠雨伸手去够素描本,不小心碰到了俞梦青的肩膀,透过薄薄的棉质衬衫能感受到肌肤的温度。两人同时愣住了,晨光中,她能清晰地看到俞梦青瞳孔周围那圈浅褐色的纹路。
“我去泡咖啡。”俞梦青突然说,迅速拉开距离,打翻的铅笔在她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阮眠雨站在原地,手指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指尖残留着棉布的触感。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葱油饼的油香、铅笔的木香和窗外飘来的槐花甜香。远处运河上传来游船的汽笛声,悠长而低沉,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上午十点,工作室开始有客人来访。阳光已经变得强烈,透过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像是撒了一地的金币。阮眠雨坐在角落的扶手椅上修改毕业论文,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正在给客人讲解作品的俞梦青。阳光穿过展示架上的玻璃雕塑,在她身上投下变幻的光斑,像是水面的反光。
“你们俩最近形影不离啊。”小雅不知何时出现在阮眠雨身边,递给她一杯柠檬水,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滴落在阮眠雨的论文稿上,晕开一小片蓝色的墨迹。
阮眠雨接过杯子,冰凉的感觉顺着指尖蔓延,“我...只是觉得来这里练琴比较安静。”
“是吗?”小雅挑眉,耳骨上的银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的目光在阮眠雨和远处的俞梦青之间来回扫视,“梦青以前从不让人碰她的设计台,现在你连早餐都能放上面了。”
阮眠雨低头喝水,假装没听见。但小雅的话却让她想起这一个月来的变化——最初她只敢坐在钢琴凳上,现在却能在工作室里自由走动,甚至知道哪个抽屉放着俞梦青珍藏的进口彩铅,哪个柜子里有她偷偷收藏的黑巧克力。窗外的梧桐树上,一只知更鸟开始歌唱,清脆的鸣叫声穿过玻璃,与室内的谈话声交织在一起。
午饭后,阮眠雨帮俞梦青整理新到的一批画材。两人肩并肩坐在地毯上,将颜料按色系排列在橡木制成的展示架上。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将颜料管上的标签映得闪闪发亮,像是微型彩色玻璃窗。阮眠雨负责递颜料,俞梦青则在清单上打勾,铅笔尖在纸上留下清晰的凹痕。
“这个颜色很配你。”俞梦青突然拿起一管群青色颜料,塑料管在她掌心折射出微妙的光泽,“浓郁又安静。”
阮眠雨接过颜料管,指尖不小心碰到俞梦青的手指,两人同时缩回手,颜料管掉在地毯上,发出闷响。阳光正好照在那管颜料上,将"群青"两个字映得几乎透明。
“谢谢。”阮眠雨小声说,心跳声大得像是工作室里那台老式座钟的钟摆。窗外传来孩子们放学的欢笑声,与运河上的汽笛声交织在一起,渐渐远去。
下午三点,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破了工作室的宁静。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像是无数手指在急促地敲击。客人纷纷离开,最后只剩下阮眠雨和正在整理雨伞架的俞梦青。雨水顺着窗户蜿蜒流下,将窗外的景色扭曲成印象派的画作。
“看来一时半会停不了。”俞梦青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雨幕中的城市轮廓模糊不清,只有霓虹灯的光晕在水中晕染开来,“你带伞了吗?”
阮眠雨摇摇头,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摆动,“早上出门时天气很好。”她走到窗前,雨水在玻璃上画出不断变化的抽象图案,像是俞梦青那些将音乐可视化的设计稿。
“我送你回去吧,我有一把比较大的伞。”俞梦青从架子上取下一把深蓝色的长柄伞,伞面还沾着上次使用时留下的水渍痕迹,“不过得等雨小一点。”
两人站在窗前看雨,沉默却不尴尬。雨水拍打屋檐的声音、远处雷声的闷响、工作室里老座钟的滴答声,形成一种奇妙的韵律。阮眠雨偷偷瞥了一眼俞梦青的侧脸,发现她正看着远处某个看不见的点,睫毛在雨中暗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浓密。
“在想什么?”阮眠雨忍不住问,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小时候。”俞梦青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雨中的精灵,“我家在南方,雨季很长。我总喜欢趴在窗边看雨,想象雨水能把一切都带到远方。”
阮眠雨想起自己北方的家,想起琴房窗外冬日的雪,那些六角形的晶体在玻璃上结成蕨类植物般的图案。“我小时候讨厌下雨,”她说,手指无意识地在起雾的玻璃上画了一个音符,“因为雨天琴房特别冷,手指会僵硬。”
俞梦青转头看她,目光中有种阮眠雨读不懂的情绪,像是雨夜中遥远的灯塔。“现在呢?小雨天?”
“现在……”阮眠雨看着俞梦青被雨水映得发亮的眼睛,那里面仿佛盛着整个雨季的温柔,“现在觉得雨天也不错。”
雨势稍小后,两人挤在一把伞下走进雨幕。伞不算大,她们不得不靠得很近,肩膀相贴。阮眠雨能闻到俞梦青身上淡淡的颜料气味,混合着雨水的清新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雪松香气。雨水在伞面上敲打出不规则的节奏,像是即兴的爵士鼓点。
“往这边。”阮眠雨指了个方向,一滴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正好落在她鼻尖,冰凉的感觉让她眨了眨眼。
俞梦青轻笑出声,伸手拂去那滴水珠,手指在阮眠雨脸上停留了一瞬,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了。两人站在雨中对视,雨声仿佛突然远去,世界缩小到伞下这个小小的空间。
“你脸上有铅笔灰。”俞梦青最终说道,声音有些哑,像是被雨水打湿了。
阮眠雨点点头,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心跳声就会被听见。她们就这样慢慢走在雨中,谁都没有加快脚步。雨水在石板路上积成小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两个紧挨着的身影,每一步都踏碎一个模糊的世界。
晚上十点,阮眠雨躺在床上,窗外的雨依然下个不停,敲打着空调外机发出规律的声响。
手机屏幕亮起,是俞梦青发来的消息:【到家了吗?】文字后面跟着一个小月亮的表情。
阮眠雨微笑着回复:【早就到了,在改论文】她抬头看了眼书桌上摊开的乐谱,墨水在台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明天还来工作室吗?】俞梦青问,文字气泡上方显示"正在输入"的提示时隐时现。
【来,给你带城西那家包子】阮眠雨回复,又补充道:【你喜欢的那款鲜肉笋丁的】
俞梦青发来一个笑脸表情,然后显示“正在输入”持续了很久,最后只发来一句:【晚安,梦青】
阮眠雨盯着这四个字看了很久,才回复:【晚安,小雨天】
她放下手机,走到窗前。雨中的城市灯光模糊成一片光晕,像是被水洗过的水彩画。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将外面的霓虹灯拉长成彩色的光带。
电话突然响起,屏幕上显示着俞梦青的名字。阮眠雨惊讶地接起来,听筒贴在耳边传来微微的热度,“喂?”
“我……我在听你推荐的肖邦夜曲。”俞梦青的声音通过电话传来,比平时低沉,背景里确实有钢琴曲的旋律隐约可闻,“想到你之前说这是你学会的第一首正式曲目。”
阮眠雨靠在窗边,雨水在玻璃上画出蜿蜒的线条,月光透过水痕在地板上投下扭曲的光影。“嗯,六岁学的,弹得手指都肿了也不肯停。”
“为什么这么坚持?”俞梦青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疑惑和心疼,背景里的钢琴曲正好进行到一段忧伤的旋律。
“妈妈说的,”阮眠雨望着窗外的雨,一滴水珠正好从窗框滑落,像是无声的眼泪,“她说钢琴是唯一不会背叛我的朋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只有肖邦的旋律在继续流淌。“现在还是这么想吗?”
阮眠雨思考了片刻,手指在起雾的窗玻璃上画了一个小小的音符,“不知道……但现在……我好像有了更多不会背叛我的东西。”
“比如?”俞梦青的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珍贵的时刻。
“比如......”阮眠雨的手指继续在玻璃上画着,音符变成了波浪线,又变成一颗小小的心,“比如老刘记的葱油饼,下雨天的伞,工作室里那杯总是刚好温热的咖啡,还有......”
还有你。
她在心里说,手指停在玻璃上,留下一片模糊的痕迹。
“还有?”俞梦青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像是琴弦被轻轻拨动后的余韵。
“还有工作室里那架老钢琴。”阮眠雨最终说道,窗外的雨声突然变大,像是天空在叹息,“它从来不嫌弃我弹错音。”
俞梦青笑了,呼吸声通过电话传来,温暖地拂过阮眠雨的耳廓。“其实它音准很差,”她说,背景里的钢琴曲正好结束,留下一片温柔的寂静,“但你说喜欢,我就没再调。”
两人就这样聊到深夜,话题从童年回忆到大学趣事,再到各自对未来的模糊想象。阮眠雨蜷缩在窗边的扶手椅里,膝盖上摊着一本乐谱,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窗外的雨渐渐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雨后的城市上空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晕。
“我明天早点去工作室。”挂电话前,俞梦青说,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期待,“你想听的那张黑胶唱片到了。”
阮眠雨躺在床上,手机还握在胸前,像是捧着什么珍贵的宝物。她想起今天清晨看到的那个小小音符纹身,突然很想知道它背后的故事,想知道俞梦青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想知道……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俞梦青发来一条新消息:【忘了说,你弹琴时哼唱的声音,我很喜欢。】
阮眠雨把脸埋进枕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脸颊。窗外,一轮明月从云层后露出脸来,静静地照耀着雨后的城市,运河的水面泛着银色的波光,像是被谁撒了一把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