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音乐学院哥特式建筑的飞扶壁蜿蜒而下,在石雕天使的面颊上留下泪痕般的水迹。阮眠雨站在琴房窗前,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看着外面被雨水模糊的世界。今天下午的指导课上,周教授将她改编的《船歌》批得体无完肤,那些红墨水写就的评语像伤口般横亘在乐谱上:“情感造作”“技术花哨”“缺乏深度”。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俞梦青发来的消息:【今天还来工作室吗?新到的黑胶唱片有你喜欢的阿劳演奏版肖邦。】
阮眠雨咬了咬下唇,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许久才回复:【不去了,状态不好。】
雨越下越大,窗外的樱花树在风中摇晃,粉白花瓣纷纷坠落,粘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像是谁撕碎的情书。阮眠雨收拾乐谱时,一张照片从文件夹中滑落——是上周在工作室,小雅抓拍的她和俞梦青并肩看设计稿的瞬间。照片里,阳光透过她们之间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交织的影子。
走出琴房,阮眠雨差点撞上等在走廊的林妍。林妍今天喷了浓郁的香水,混合着雨水的潮湿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味道。
“听说你被教授骂了?”林妍递来一把透明雨伞,伞骨上还挂着水珠,“别太在意,他最近对谁都这样。”
阮眠雨默默接过伞,指尖碰到林妍镶着水钻的美甲,冰凉而坚硬。
“对了,”林妍突然压低声音,凑近阮眠雨耳边,呼出的热气带着薄荷口香糖的味道,“你和那个设计师......俞什么的,走得很近?”
樱花被风吹进走廊,粘在阮眠雨的鞋尖上。“嗯,她邀请我为她的展览创作音乐。”
林妍精致的眉毛挑了起来,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紫色阴影。“小心点,音乐学院很保守的。”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阮眠雨的手机屏保——是“青梦工作室”窗外的运河风景,“别让一些......非专业关系影响你的前途。”
阮眠雨握紧伞柄,指节泛白。“我们只是工作关系。”
“是吗?”林妍轻笑一声,声音像碎玻璃般清脆刺耳,“那为什么程策展人跟我说,俞梦青为了你拒绝了美术馆的联展邀请?那可是能去威尼斯双年展的机会。”
雨声突然变大,淹没了阮眠雨的呼吸。她不知道这件事,俞梦青从未提起。
回到公寓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雨水顺着阮眠雨的发梢滴落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她甩掉湿透的鞋子,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寒意顺着脚底爬上脊背。
门铃突然响起,在寂静的公寓里显得格外刺耳。阮眠雨透过猫眼看到俞梦青站在门外,栗色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前,怀里抱着一个牛皮纸包裹。
“你怎么......”阮眠雨拉开门,潮湿的风立刻裹着雨丝涌进来。
“你说状态不好。”俞梦青举起手中的包裹,雨水顺着她的手腕滑下,没入袖口,“我带了些能让人快乐的东西。”
阮眠雨这才注意到俞梦青全身都湿透了,帆布鞋边缘晕开深色的水痕,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雨珠。她急忙侧身让俞梦青进来,关门的瞬间,一阵风将几片樱花吹进屋内,粘在门廊的地板上。
“先去换件干衣服吧。”阮眠雨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灰色卫衣和运动裤,“可能有点大。”
俞梦青接过衣服时,她们的手指短暂相触,冰冷的触感让阮眠雨心头一颤。当俞梦青去浴室换衣服时,阮眠雨打开那个牛皮纸包裹——里面是一张德彪西的黑胶唱片和一盒手工青团,青团上还撒着细白的糖粉,散发着艾草和糯米的清香。
“我外婆的配方。”俞梦青从浴室出来,阮眠雨的卫衣在她身上显得宽松,露出一截纤细的锁骨,“能驱散所有不开心。”
阮眠雨取出唱片,封面上是德彪西侧脸的黑白照片,眼神忧郁而深邃。“《月光》......”
“你说过这是你心情不好时会弹的曲子。”俞梦青走到阮眠雨的小唱片机前,熟练地放下唱针,“所以我带来了阿劳的版本。”
钢琴声流淌而出,德彪西那如水般的旋律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俞梦青打开台灯,暖黄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拿起一个青团递给阮眠雨,糖粉在灯光下像细雪般闪烁。
“教授骂了我的改编。”阮眠雨咬了一口青团,甜糯的豆沙馅在口中化开,“说它'造作'。”
俞梦青沉默了一会儿,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与音乐节奏微妙地同步。“他听过你为展览创作的曲子吗?”
“没有,那是完全不同的风格。”阮眠雨舔了舔嘴角的糖粉,“更自由,更......像你。”
俞梦青突然伸手,拇指轻轻擦过阮眠雨的嘴角。“糖粉。”她轻声说,手指却没有立即收回。
唱片正好播放到《月光》最轻柔的段落,雨声成了最好的伴奏。阮眠雨能闻到俞梦青身上淡淡的颜料气味,混合着卫衣上自己的洗发水香味,形成一种奇妙的亲昵感。她们的目光在昏黄的灯光中交汇,又同时移开,像是不敢直视这突如其来的亲密。
“你的手腕......”阮眠雨鼓起勇气问道,“那个音符纹身,有什么故事吗?”
俞梦青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腕内侧,那里的皮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白皙。“十八岁的叛逆。”
她笑了笑,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我父亲希望我学医,我却偷偷报考了设计学院。纹身是录取那天去做的。”
“疼吗?”
“比想象中疼。”俞梦青的目光落在唱片封面上,“但值得。”
雨声渐小,德彪西的曲子也接近尾声。俞梦青突然站起身,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件事想请教你。”
文件夹里是一份商业合同,密密麻麻的条款间用红笔画了许多问号。“画廊想买断我新系列的全部作品,但要求按他们的意见修改。”俞梦青指着其中一行,“这里说我有义务配合商业宣传,包括改变创作风格。”
阮眠雨仔细阅读着条款,法律系的辅修此刻派上了用场。“这是典型的霸王条款。”她指着几处隐蔽的陷阱,“他们可以借此控制你未来的所有创作。”
俞梦青的肩膀垮了下来,像是突然承受了无形的重量。“程师兄说这是行业惯例......”
“程述?”阮眠雨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他参与了这个合同?”
“他是画廊的顾问。”俞梦青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纹身。“说这是'必要的妥协'。”
窗外的雨又大了起来,敲打着空调外机发出规律的声响。阮眠雨站起身,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叠便签纸和钢笔。“我帮你重新标注一下问题条款,明天去找法律系的同学咨询。”
她们并肩坐在沙发上,头几乎相碰,一起研读那份合同。阮眠雨写字时,发丝不时滑落到额前,俞梦青便会自然地帮她别到耳后。德彪西的唱片早已放完,房间里只剩下钢笔在纸上书写的沙沙声和窗外的雨声。
“为什么要拒绝威尼斯的联展?”阮眠雨突然问道,笔尖停在纸上,晕开一小片蓝墨。
俞梦青的手指僵在半空。“谁告诉你的?”
“林妍说......程述提到这件事。”
雨滴在窗玻璃上蜿蜒流下,将外面的霓虹灯拉长成彩色的光带。俞梦青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因为日期冲突。”
“和什么冲突?”
“你的音乐节演奏会。”俞梦青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我答应过要去听的。”
阮眠雨的钢笔掉在地上,在木地板上留下一道蓝色的痕迹。她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窗外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俞梦青近在咫尺的脸庞,雷声随即滚滚而来,掩盖了她剧烈的心跳声。
就在这时,门铃再次响起,急促得近乎刺耳。
阮眠雨皱眉走去开门,透过猫眼看到一位陌生中年女性站在走廊,雨水顺着她的高档风衣滴落。当她拉开门时,那女人锐利的目光直接越过她,落在客厅里的俞梦青身上。
“俞梦青,我们需要谈谈。”女人的声音冷硬如大理石,“关于你拒绝威尼斯的事。”
俞梦青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秦教授......您怎么找到这里的?”
阮眠雨站在两人之间,突然感到一阵寒意。雨水从女人昂贵的皮靴上滴落,在她脚边形成一小片水洼,映出走廊惨白的灯光。
“不介绍一下吗?”女人的目光终于转向阮眠雨,上下打量着她宽松的家居服和光裸的脚趾。
“这是阮眠雨,音乐学院的钢琴系学生。”俞梦青站起身,卫衣的袖口滑落,露出那个小小的音符纹身,继而又对阮眠雨说“这是我的导师,秦教授。”
秦教授冷笑一声,雨水从她的短发上滑落。“所以这就是原因?一个学古典钢琴的小女孩?”她走进公寓,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程述说你被什么迷住了,我还不信。”
俞梦青的下巴微微抬起,灯光在她睫毛下投下扇形的阴影。“请您尊重我的朋友。”
“朋友?”秦教授从包里抽出一份文件夹,摔在茶几上,几张照片滑落出来——是俞梦青和阮眠雨在工作室的合影,两人头靠着头看同一本设计稿。“整个圈子都在传你为了个小姑娘放弃前程和职业生涯!”
雨声突然变得很大,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淹没。阮眠雨看着那些照片,想起那天阳光透过她们之间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交织的影子。她弯腰捡起一张,俞梦青在照片里笑得那么自然,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那是她从未在别人面前展现的放松。
“秦教授,”阮眠雨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您知道梦青的新系列被画廊要求修改的事吗?”
“商业合作本来就需要妥协!”秦教授转向俞梦青,“你知道多少人梦寐以求这种机会吗?”
俞梦青站在窗前,雨水在她身后的玻璃上绘出不断变化的图案。她看起来那么小,被裹在阮眠雨过大的卫衣里,却又那么坚定。
“我不后悔我的选择。”她轻声说,手指轻轻抚过手腕上的纹身。
秦教授的脸色变得铁青,她抓起湿漉漉的手包向门口走去。“你会毁了自己的前途,就像当年——”她突然刹住,目光扫过阮眠雨,“好自为之吧。”
门被重重关上,震得墙上的相框微微摇晃。雨声重新占据了整个空间,俞梦青依然站在窗前,背影显得单薄而孤独。
阮眠雨走过去,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当年什么?”
俞梦青转过身,卫衣领口歪向一边,露出锁骨凹陷处的阴影。“大一时,我曾喜欢上一个学姐。”她的声音很轻,“秦教授发现后,取消了我的奖学金资格。”
雨滴在窗玻璃上蜿蜒流下,像无数透明的蛇。阮眠雨突然明白了那个音符纹身的真正意义——不仅是叛逆,更是一种无声的宣言。
“合同的事,我会帮你。”阮眠雨轻声说,手指不自觉地抚上俞梦青的手腕,拇指轻轻摩挲那个小小的纹身,“你不需要向任何人妥协。”
俞梦青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中闪闪发亮,像是含着雨水。“为什么帮我?”
唱片机突然发出一声轻响,唱针回到了起始位置。雨声渐小,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阮眠雨想说因为你值得最好的,想说因为我喜欢看你专注创作的样子,想说因为你的纹身让我心跳加速......但最终,她只是轻轻捏了捏俞梦青的手腕。
“青团很好吃。”她说,声音有些哑,“谢谢你冒雨送来。”
俞梦青笑了,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像是阳光晒过的痕迹。“下次教你做。我外婆说,和面的时候要加一点点盐,才能带出甜味。”
窗外的雨停了,云层间漏下一缕月光,正好照在茶几上那些散落的照片上。照片里,两个女孩的头靠得那么近,仿佛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将她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