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气息，掠过音乐学院哥特式拱廊。
阮眠雨站在后台的彩绘玻璃窗下，看着阳光透过玻璃将蓝绿相间的光斑投在自己的白色礼服裙上，如同被海水浸染的琉璃。
远处传来观众入场的嘈杂声，混合着管弦乐队调音的零星音符，在空气中形成一种奇特的韵律，像是潮汐的呼吸。
"紧张吗？"
林妍帮她整理着裙摆，手指灵巧地抚平每一道褶皱，钻石美甲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像沙滩上的碎贝壳。
阮眠雨摇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那条褪色的红绳。
三个月了，梦青外婆留下的红绳从未离身，即使在最正式的场合也固执地系在手腕上，与精致的礼服形成微妙的反差。
"听说评审委员会全来了，"
林妍压低声音，香水味混合着发胶的气息扑面而来，"茱莉亚的帕克教授就坐在第一排。"
窗外，一阵海风吹落校园里最后的槐花，洁白的花瓣在空中旋转飘舞，像浪尖的泡沫。
阮眠雨想起四年前初到校园时，也是这样的初夏，那时她只看得见琴房里那架施坦威，和未来国际舞台的幻影。
"下面有请音乐系毕业生，阮眠雨同学。"
掌声如潮水般涌来。阮眠雨深吸一口气，走上舞台。
聚光灯下，三角钢琴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黑白琴键静默地等待她的触碰。
鞠躬时，她瞥见前排的帕克教授——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眉头微蹙，手中的金笔已经悬在评分表上方。
但当她的目光扫到侧门时，呼吸突然一滞。
俞梦青靠在门框上，栗色短发被海风吹得微微扬起，靛青色连衣裙在满场正装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和谐。
她怀里抱着一个牛皮纸包裹的方形物体，对上阮眠雨视线时，嘴角勾起一个只有她们才懂的笑容。
手指落在琴键上的瞬间，所有杂念都消散了。
阮眠雨弹奏的是自己改编的《海之梦》——将童年记忆中的海浪声与西方古典技巧融合，中段加入了即兴的华彩乐章，那是俞梦青教会她的"不完美的美"。
琴声时而如退潮般温柔缠绵，时而似惊涛拍岸般激昂澎湃，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全场静默了三秒，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谢幕时，帕克教授第一个站起来鼓掌，金边眼镜后的眼睛闪着惊讶的光。
阮眠雨的目光却穿过鲜花与喝彩，寻找那个靛青色的身影。侧门已经空了，只余几片槐花乘着穿堂风，在门框边打着旋儿。
毕业典礼后的槐树下，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阮眠雨抱着花束和奖章，白裙上沾了几点槐花的白，像是不小心溅上的浪花。
她看见俞梦青盘腿坐在最大的那棵槐树下，素描本摊在膝头，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如同细浪轻抚沙滩。
"躲在这里干什么？"
阮眠雨踩着松软的草皮走近，花瓣不断飘落在她肩头。
俞梦青合上素描本，仰起脸。阳光穿过叶隙，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
"给你的毕业礼物。"她举起那个牛皮纸包裹，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显然准备了很久。
阮眠雨小心地拆开包装，是一本手工装订的素描本。
翻开第一页，呼吸瞬间凝滞——那是四年前刚入学的自己，站在琴房门口，眼神稚嫩又倔强。
往后翻，每一页都是她未曾注意的瞬间：在图书馆打盹时垂落的发丝，演奏会上紧绷的侧脸，下雨天撑着透明雨伞的模糊轮廓......
最后一页画着她们初遇的场景，在"青梦工作室"的雨檐下，阮眠雨浑身湿透，俞梦青递出那条青色毛巾，两人的眼神在雨幕中第一次交汇。
一阵海风吹过，槐花纷纷扬扬落下，有几片粘在翻开的纸页上，像是时光留下的印记。
阮眠雨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那些被铅笔定格的瞬间，比她记忆中的还要真实动人。
"你什么时候......"
"从第一眼开始。"
俞梦青轻声说，手指轻轻拂去素描本上的花瓣。
"我总怕忘记你的样子。"
阮眠雨想说些什么，但所有话语都哽在喉咙里。她俯身抱住俞梦青，花瓣从两人之间簌簌落下，素描本夹在中间，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我有个决定要告诉你。"阮眠雨最终开口，声音闷在俞梦青的肩窝里，"我拒绝了茱莉亚的延期申请。"
俞梦青猛地推开她，槐花从两人之间纷纷扬扬地洒落。"什么？你疯了吗？那是茱莉亚！"
"因为我找到了更好的选择。"
阮眠雨从包里取出一封信，印着青岛音乐厅的贝壳火漆印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们邀请我做驻厅艺术家，可以自由创作，还有海边的工作室......"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槐花落在俞梦青发间，"就在那座你一直想去的海滨老城区。"
俞梦青的瞳孔微微扩大，手中的铅笔掉在草地上，发出轻微的闷响。"你是说......"
"跟我一起去青岛吧。"
阮眠雨握住她的手，红绳与红绳相贴，"我们可以租一栋能看到海的房子，你画画，我弹琴，周末去音乐厅演出......"
远处传来毕业生的欢呼声，管弦乐队奏起了音乐，但这一切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
俞梦青的眼中泛起水光，她低头用额头抵住阮眠雨的额头，两人的呼吸在海风中交融。
"傻瓜，"她轻声说，"我早就租好房子了。"
青岛的黎明来得气势磅礴。阮眠雨在海鸥的鸣叫声中醒来，木质渔船的马达声透过百叶窗，与潮汐的节奏交织成一首海的序曲。
枕边空荡荡的，只余一个凹陷和几缕栗色发丝。她伸手触碰，还带着余温。
一把老式铜钥匙躺在枕畔，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钥匙下压着一张便签，上面是俞梦青潦草的字迹："给我们的未来"。
阮眠雨赤脚跑到阳台上，推开落地窗。薄雾笼罩的海面上，俞梦青正站在一艘小渔船上，靛青色亚麻衬衫在海风中猎猎作响。
她抬头看见阮眠雨，举起手中冒着热气的海鲜粥，笑容比初升的太阳还要明亮。
"下来！"她喊道，声音在海面上荡开涟漪，"带你看看我们的家！"
海水倒映着岸边的红顶洋房，被船桨搅碎又复原，如同流动的油画。
阮眠雨接过渔夫递来的救生衣，尽管天气晴好，但她喜欢这种被保护的感觉。俞梦青扶她上船时，手指在她掌心轻轻一勾，像是一个隐秘的承诺。
船绕过礁石区，停在一栋带小码头的德式老建筑前。
爬山虎覆盖了半面红砖墙，橡木门上挂着贝壳风铃，在微风中叮咚作响。俞梦青用那把铜钥匙打开门锁，生涩的"吱呀"声惊起了露台上的海鸥。
"租约从今天开始，"
她转身，晨光透过她单薄的衬衫，映出纤细的轮廓，"整整十年。"
阮眠雨站在客厅里，看着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柚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琴房已经摆着一架老钢琴，画室是空荡荡的朝海房间，厨房的橡木桌上放着两碗还冒着热气的海鲜粥。
"怎么找到的？"她轻声问，手指抚过钢琴上斑驳的漆面。
俞梦青从背后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
"从你第一次说喜欢海，我就在找了。"
她的呼吸带着海鲜粥的香气，"这架钢琴是德国货，音准可能不太好......"
"完美。"阮眠雨转身吻了吻她的鼻尖，"就像你第一次给我弹的那架。"
海风又开始轻拂，将白色窗纱吹得如同船帆般鼓起。两人坐在露台上分食那碗海鲜粥，看海鸥掠过水面，看远处渔船撒网，看这座海滨城市在晨光中缓缓苏醒。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厨房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光斑。
俞梦青系着滑稽的渔夫围裙，正对着手机教程手忙脚乱地处理一条鲈鱼。
鱼鳞飞得到处都是，像是一场微型珍珠雨，连她的发梢上都闪着银光。
"生日快乐。"她举起形状古怪的鱼形蛋糕，上面的柠檬片切得厚薄不一，"虽然看起来......"
阮眠雨用手指抹了一坨奶油，点在她的鼻尖上。"完美。"然后俯身舔掉那点奶油，顺势吻住她惊讶张开的唇。
鱼鳞在阳光中闪烁，将整个空间变成梦幻的银色梦境，两人笑闹着互相涂抹奶油，直到都变成了雪人。
暮色降临时的老城区，石板路映着街灯的暖光，如同一条流动的金色河流。
打烊的海鲜餐馆里，老板破例让她们多留一会儿。阮眠雨弹奏那架有些走音的老钢琴，俞梦青在角落素描，铅笔的沙沙声与琴声奇妙地融合。
海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将咸涩的气息送入室内，与钢琴松木的气息交织。
"这首叫什么？"餐馆老板递来两杯白葡萄酒，玻璃杯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阮眠雨看向窗边的俞梦青，后者正抬头望着她，眼中映着跳动的烛光。
"《红绳》，"她轻声说，"叫《红绳》。"
夜深了，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如霜。阮眠雨轻手轻脚地走向709病房，手里捧着刚买的白色茉莉花。
推开门时，她看见俞梦青蜷缩在陪护椅上睡着了，怀里紧攥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年幼的她被外婆抱在码头边，两人身后是蔚蓝的大海。
晨光透过百叶窗，在地面投下条纹状的光影，如同钢琴的黑白键。
阮眠雨轻轻为她披上外套，指尖不小心碰到那条红绳，已经洗得发白却依然坚韧。监护仪上的曲线突然剧烈波动，刺耳的警报声响彻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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