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的海风掀起林夏的裙摆时,她正在数第三十七块集装箱铁皮上的铆钉。那些生锈的金属凸起像溃烂的疱疹,在暮色中渗出暗红色的光。老船工蹲在码头缆桩旁卷烟,劣质烟草的焦臭混着鱼腥味,在她鼻腔里绞成一团黏稠的雾。
“那晚的枪声比雷声闷,”船工用火柴点燃烟卷,火光映出他缺失的门牙,“集装箱编号HT68,现在还在港区西角堆着,渗了三天的血水。”他的方言带着砂砾般的粗粝感,每个音节都像在唾弃这片吞噬生命的海。
林夏的指甲掐进掌心旧疤,疼痛如电流般窜上小臂。三天前典当行老板的话突然在耳畔回响:“银链子上的四叶草是空心的,里面藏着粒小钢珠——防身用的吧?”此刻她才惊觉,程述送她的从来不是护身符,而是提前备好的子弹。
HT68号集装箱卧在阴影深处,铁皮表面的编号被海盐蚀得斑驳。林夏的手电筒光束切开黑暗时,一簇反光刺入瞳孔——是程述的银耳钉,嵌在箱壁裂缝里,像一滴凝固的汞。她抠出耳钉时,指腹被锋利的边缘割破,血珠坠在锈铁上,竟发出钟摆般的滴答声。
集装箱内壁布满抓痕,某些凹陷处黏着黑褐色的组织碎屑。林夏的背脊贴上冰冷的铁皮,想象程述最后时刻的体温如何被金属吸吮殆尽。手机突然在裤袋震动,23:26的闹铃混着暴雨前奏的雷鸣,将她钉在原地。
“他偷的是二副的对讲机,”船工的声音从箱外飘来,“电池早漏液了,居然还能打通电话。”
林夏的喉咙像被渔网勒紧:“打了多久?”
“六十八秒,刚好够说完遗言。”
雨滴砸在集装箱顶棚的刹那,回忆如倒灌的海水将她淹没。三个月前的雨夜,程述的风衣下摆滴着水,在出租屋地板上画出一圈潮湿的年轮。“如果有一天我变成数字,”他当时用打火机灼烧存折边缘,“你会继续往这个账户充值吗?”
此刻的暴雨穿透铁皮缝隙,在林夏脸上犁出蜿蜒的水痕。她摸出那颗带血的银耳钉,发现背面刻着极小的泰戈尔诗句:“让生丽若夏花,死美如秋叶。”程述歪斜的笔迹在金属表面爬行,最后一个字母没入刮痕,像被斩断的蛛丝。
港区探照灯突然亮起,HT68的编号在雨幕中浮肿发亮。林夏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铁壁上,与程述的抓痕重叠成畸形的巨人。远处灯塔的光束扫过海面时,她终于解开68的谜题——程述被塞进集装箱时,偷来的手机余额恰好是68元。每一秒通话都是他从死神齿缝抠出的沙粒,而她的呼吸是唯一的筛网。
“他说了什么?”林夏转身盯着船工浑浊的眼球,“那六十八秒。”
老人吐出一口烟,灰烬被雨点击落:“他说,下雨了。”
积雨云在此时裂开缝隙,灯塔的光刺破黑暗,将无数雨滴镀成坠落的银河。林夏仰起头,雨水冲刷着脸庞上干涸的血迹。23:26,她对着虚空呢喃:“下雨了,很大的雨。”
潮湿的空气中,她忽然尝到柠檬糖的酸涩。程述最后一通电话的杂音在颅内回放,混着此刻真实的雨声,编织成莫比乌斯环般的永恒回响。当闪电劈开天际时,林夏看见自己的影子长出程述的轮廓,正在暴雨中无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