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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清安番外

桂花酒终不似少年游

我是谢怀瑾,谢氏第五子。死的那一刻,她正好推开那扇门。天亮了,殿下。那光刺得我眼前一片模糊,只依稀看到她决绝的背影融在晨光里,未曾回头。从此,君居高堂,不见青山巍峨;我埋泉下,亦不见人间白头。

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魂魄将散,意识竟异常清晰起来。许多被刻意遗忘的旧事,汹涌地撞进脑海。尤其……是她远赴塞北的那一年。

她不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那晚,她接下那道如同流放般的圣旨前,我们爆发了此生最激烈的争吵。愤怒与恐惧像毒蛇噬咬着彼此。她口不择言,斥我谢氏门楣卑贱,攀附皇权。我亦被怒火冲昏了头,反唇相讥,骂她皇族虚伪,视亲情如草芥。字字句句,都化作最锋利的刀刃,精准地捅向对方心窝最柔软的地方,恨不得同归于尽。那时多么年轻,多么狂妄啊,竟天真地以为,所谓情爱,真能抵挡住这世间的万难洪流。

其实……我已暗中安排妥当。计划在她赴塞北途中,于兖州城附近设计一场“意外”。一把火,一具身形相似的女尸……只要瞒天过海,便能换她自由之身,远走高飞。我甚至为她准备好了新的身份和盘缠。少年意气,以为凭借一腔孤勇,便能与这森严的皇权秩序抗衡。

然而,我低估了父亲的敏锐,更低估了皇权的无孔不入。父亲察觉了我的异动。那一夜,谢氏祠堂灯火通明。他震怒至极,头一次对我动用了家法。沾着盐水的荆棘条,带着呼啸的风声,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抽打在我赤裸的脊背上。皮开肉绽,鲜血瞬间浸透了衣衫,滴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每一下都痛入骨髓,几乎让我昏厥。可少年的腰杆,在剧痛中依旧死死地挺直着,不肯弯折半分,更不肯认错。五十下……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意识在剧痛和昏沉的边缘反复拉扯。支撑着我的,只有一个近乎执拗的念头:只要挨过去,只要父亲能消气,只要能换得她一线生机……这点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可我终究是太天真了。后来,父亲病榻弥留之际,才用尽最后力气告诉我真相:原来,我们的计划,早被深谙权术的太宗皇帝洞悉。是父亲,这位追随太宗皇帝多年的老臣,以谢氏满门的忠诚和父亲的余生仕途为筹码,苦苦哀求,才换来太宗皇帝按下雷霆之怒,没有降罪谢家,只是……默许了她被放逐塞北的命运。我的挣扎,我的谋划,我的血肉之苦,在真正的皇权面前,不过是一场可笑的儿戏。我终究……没能救下她。

她启程那日,我背上伤口崩裂,高烧不退,几乎陷入昏迷。但听闻她已出城的消息,一股蛮横的力量支撑着我挣扎下床。推开阻拦的亲卫,不顾一切地冲出府门,踉跄着奔向城门。背上的伤疼得钻心,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汗水混着血水浸透重衫。我发疯般地追出京都,沿着官道狂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见她最后一面!哪怕只看一眼背影!然而,终究是错过了。空旷的官道上,只余下马车扬起的尘埃,在夕阳下泛着死寂的灰黄。我颓然跪倒,直到被太宗皇帝派来的锦衣卫强行押回……我终究,没能见到她离去的背影,没能亲口说一声……珍重。

**(续写初见)**

说起来,我与她,骨子里实在是性情迥异、南辕北辙的人。

初见她的那一日,是姑母的寿辰。姑母是东宫太子侧妃,颇得恩宠。太子殿下开恩,特准我们这些小辈入宫为姑母贺寿。姑母特意叮嘱我,随表兄一同去正殿向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娘娘请安。

随着引路的宫人踏入那恢弘的殿宇,珠帘翠幕,金碧辉煌。殿中衣香鬓影,笑语喧阗。然而,就在这满堂锦绣之中,我一眼便看到了她。

她独自一人,立在殿角一株半开的玉兰旁。一身淡蓝色的素色襦裙,料子并不华贵,样式也极简单,在一众姹紫嫣红的贵女中,显得格格不入。乌发只用一支素净的白玉兰花簪松松挽着,再无多余钗环。腰间悬着一枚环形的白玉佩,温润内敛。最令人心惊的,是她周身散发的气息。明明年纪尚小,眉眼间却笼罩着一层不属于这浮华宫廷的淡漠与疏离。那眼神,安静地扫过满堂喧闹,如同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琉璃,冷冽,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与审视。仿佛这世间繁华,于她眼中,不过是一幕无关紧要的皮影戏。

我与表兄依礼上前,向端坐主位的太子与太子妃叩拜请安。起身时,我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她。她也正望过来,视线短暂相接。那双眼睛,清澈却深不见底,像寒潭,映不出丝毫暖意,却奇异地攫住了我的目光。那一刻,喧嚣仿佛远去,殿内只剩下她遗世独立的清冷身影,和那若有似无的、带着寒意的玉兰幽香。

我那时便知道,她与我们,是不同的。她是高悬于冰冷月宫的一块寒玉,而我,是渴望燃烧、渴望照亮一切的烈焰。这冰与火的相遇,注定了是一场互相吸引又互相灼伤的宿命。殿内的觥筹交错、虚与委蛇,很快就让我感到窒息。寻了个由头告退出来,信步走入东宫的后花园,想寻一方清净。春日的气息已十分浓郁,草木葱茏,花香袭人。绕过几丛开得正盛的芍药,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临水的开阔草地,几株高大的玉兰树亭亭如盖,洁白的花朵在阳光下仿佛自带光晕。

就在那株开得最盛的玉兰树下,我再次看到了她。

与殿中那抹疏离的淡蓝不同,此刻的她,竟换上了一身新柳般鲜嫩的绿罗裙。那颜色极衬她,仿佛将整个春天的生机都披在了身上。她正坐在一架新扎的秋千上,由身后一个年纪相仿、面容清秀的侍女轻轻推着。

更令我惊诧的,是她的神情。

殿中那个眉眼凝霜、仿佛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少女消失了。此刻,随着秋千轻盈地荡起,她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郁气竟如春雪般消融殆尽!阳光透过玉兰树的枝叶缝隙,在她身上洒下跳跃的光斑。她微微仰着头,闭着眼,唇角勾起一个纯粹的、毫无防备的弧度。那笑容干净得如同山涧清泉,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欢愉。风拂过,吹动她绿色的裙摆,也吹落几片玉兰花瓣,悠悠飘落在她的发间和肩头。

“阿棠,再高些!”她清脆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与殿中那清冷的语调判若两人。

推秋千的侍女“阿棠”也笑着应道:“殿下小心些,可别摔着了!”手下却依言加了些力道。

秋千荡得更高了。她张开双臂,像一只终于挣脱樊笼、初次试飞的翠鸟,绿色的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那飞扬的裙裾,那恣意的笑声,那舒展的眉眼……构成了一幅我从未想象过、也从未见过的画面。阳光仿佛格外偏爱她,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柔和而明亮的光晕里,连发间那支白玉兰簪都显得温润灵动起来。

我站在不远处花木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这意外闯入眼帘的、鲜活的春光。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鼓噪起来,比方才在殿中初见时更为剧烈。殿中的她,是月宫寒玉,清冷孤绝,引人探究却难以靠近。而眼前的她,却像一团骤然跳跃起来的、温暖而明亮的火焰,带着灼人的生命力,毫无预兆地撞进了我的视野,也撞进了我年少的心湖,激起千层涟漪。

原来,她并非天生冷漠。原来,在这深宫重重帷幕之后,她也藏着这样明媚生动、渴望自由飞翔的灵魂。那身绿衣,那架秋千,这方小小的花园,似乎是她唯一可以短暂卸下心防、做回自己的隐秘天地。

我看着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份,忘记了所有。只觉得心口被一种陌生而强烈的情绪涨满,混杂着惊艳、悸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疼。心疼她在殿中不得不戴上的面具,心疼这难得欢颜的短暂。

直到秋千缓缓停下,她意犹未尽地跳下来,拍了拍裙摆上的草屑,脸上犹带着未散的红晕和笑意。她似乎察觉到异样,目光朝我这边扫来。我下意识地想躲,却已来不及。

四目相对。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大半,方才的明媚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那层熟悉的、带着距离感的淡漠又悄然覆上眉眼。但或许是因为方才的欢愉还未完全冷却,她的眼神里少了几分殿中的冰冷,多了一丝被窥见秘密的愕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带着侍女阿棠,转身沿着另一条小径,很快消失在花木扶疏之中。只留下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玉兰幽香,和那抹惊鸿一瞥的绿色身影,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

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遇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一团包裹在寒冰之下,却蕴藏着惊人热力的火焰。而这团火焰,注定会以某种方式,烧灼我的一生东宫的惊鸿一瞥,那抹鲜活的绿色和飞扬的笑靥,在我心头盘桓数日,搅得少年心绪难平。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将截然不同的轨迹强行并拢。没过多久,因着姑母在太子面前的美言,也因父亲希望我与表兄(太子侧妃之子)一同进益,我竟被获准入上书房,随侍皇子、宗室子弟们读书。

上书房位于宫禁深处,紧邻着太宗皇帝处理政务的养心殿。这里的气氛与东宫花园截然不同。推开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扑面而来的便是浓郁的墨香、陈年典籍的独特气味,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肃穆。空气中仿佛织着一张无形的、名为“规矩”的大网,束缚着每个人的呼吸和动作。先生们刻板严谨的声音回荡在高阔的梁柱间,侍立的太监宫女垂手屏息,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

就在这片庄重得令人窒息的氛围里,我再次看到了她——安宁郡主。

她端坐在最前排,靠近先生讲席的位置。一身符合郡主规制的月白色宫装,绣着银线暗纹,素雅却不容忽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那支白玉兰簪依旧稳稳簪在发间。她脊背挺直如青松,微微垂首,目光专注地落在摊开的书卷上,纤长的手指偶尔翻动一页,动作轻缓而精准。阳光透过高窗,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清冷的光晕。

她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没有花园里那种肆意的欢笑,也没有殿中初见时那种拒人千里的冰冷。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无情的专注和淡漠。仿佛周遭的一切——先生的讲学、同窗偶尔的私语、甚至是窗外偶尔掠过的飞鸟——都与她无关。她将自己完全抽离,沉浸在一个只有圣贤典籍和帝王心术的世界里。那个在秋千上笑得像个无忧无虑孩子的少女,仿佛只是我臆想出来的一个幻影,从未存在过。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有些闷闷的失落。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试图从那张完美无瑕的侧脸上,寻找到一丝花园里的痕迹。然而,徒劳无功。她的侧脸线条优美而冷硬,如同精心雕琢的玉像,隔绝了所有外界的温度。

就在这时,身旁的表兄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肘,示意我专心听讲。我收回目光,却感觉一道审视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不是她,而是坐在她斜后方不远处,一位面容清癯、气质沉凝的中年文士。后来才知道,那是太宗皇帝特意指派给她的老师,教授帝王心术的重臣。

下学后,随着人流步出上书房。宫道漫长,两旁红墙高耸,压抑感更甚。父亲早已在宫门外等候,见我出来,神色并无多少欣喜,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凝重。

回府的马车上,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辚辚声。车厢内光线昏暗。父亲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意味:

“瑾儿,今日入上书房,感觉如何?”

“尚可。”我应道,心思却还停留在那张淡漠的侧脸上。

父亲的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我的心思。他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的心上:“记住为父的话:在宫里,谨言慎行,多看多听,少说少问。尤其——离那位安宁郡主远些。”

我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父亲何出此言?郡主似乎……颇为勤勉。”

“勤勉?”父亲嘴角扯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带着深意的弧度,“她自襁褓起便被抱到太宗皇帝膝下亲自教养,深宫之中,帝王身侧,能安然长大至今,岂是‘勤勉’二字可蔽之?太宗皇帝对她寄望之深,远超你想象。”

他顿了顿,目光更加幽深,语气也加重了几分:“她为人极其冷淡,心思深沉难测。太宗皇帝教导她的,不仅是经史子集,更是驭下之道、制衡之术,甚至是……雷霆手段。她性情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但为父听闻,其心志坚毅近乎……极端。一旦认定之事,绝无转圜余地。宫中曾有流言,言其幼时因一内侍不慎打翻了她亲手所绘之图,她便命人将那内侍……”父亲没有说完,只是摇了摇头,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忌惮。

“总之,瑾儿,”父亲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她是太宗皇帝精心打磨的利刃,是未来的……国之重器,绝非寻常闺阁女子。谢家虽为勋贵,但根基尚浅,经不起任何风浪。你万不可因一时好奇或少年意气,去招惹于她!那后果,绝非你我能承受。切记,切记!”

父亲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锤,敲碎了我心中那点因花园一幕而滋生的、朦胧而微妙的悸动。为人冷淡,心思深沉,手段极端……这些词,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安宁郡主”这个称谓之上,也扎在了那个荡秋千的绿衣少女的幻影之上。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在我脑中激烈地冲撞着,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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