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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六

桂花酒终不似少年游

父亲的死讯如同瘟疫般在京都迅速蔓延。谢府门前高悬的白幡在寒风中凄厉地飘荡,府内一片愁云惨雾,哀泣之声不绝于耳。灵堂之中,那具沉重的、空空如也的紫檀棺椁,像一座冰冷的墓碑,无声地嘲笑着我们这些连父亲遗骸都无法寻回的至亲。母亲的眼泪仿佛早已流干,只是木然地跪坐在棺椁旁,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长明灯烛火,整个人迅速地枯萎下去,如同一株被连根拔起、曝晒于烈日下的花。长姐谢明则像一柄强行收入鞘中的利剑,她强撑着处理府中内外事务,接待前来吊唁的各色人等,眼神疲惫却锐利依旧,只是那眼底深处,燃烧着压抑的、随时可能爆裂的悲愤火焰。

而我,作为谢侯唯一的嫡子,在巨大的悲痛、灭顶的恐慌和深入骨髓的自责之外,一种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怀疑,如同毒藤般悄然滋生,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

父亲是谁?是追随太宗皇帝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悍将!是镇守西南多年、令蛮夷闻风丧胆的军神!他身经百战,对战场上的阴谋诡计、伏击陷阱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洞察!落鹰峡的地形,他岂会不察?追击残匪,他岂会不先遣斥候探明虚实?身先士卒是勇,但绝非莽撞!一支淬毒的弩箭,就能轻易夺走这样一位身披重甲、经验丰富的主帅性命?甚至……连个能带回确切消息的亲卫都没有?这“意外”太过完美,完美得令人心头发寒!

这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跗骨之蛆,再也无法驱散。我开始用那双被情殇和剧变磨砺得不再天真的眼睛,重新审视谢府内外的暗流。

父亲的尸骨未寒,那些平日里对长房毕恭毕敬、依附于父亲威势的谢家旁支叔伯们,便已按捺不住。他们借着吊唁之名频繁出入府邸,眼神却不再仅仅是哀戚,而是闪烁着难以掩饰的算计和一种……隐秘的、令人作呕的期待。言语间,或明或暗地开始试探长姐和我的态度,提及父亲猝然离世后谢家“群龙无首”的“困境”,提及爵位承袭的“规矩”和“稳定”的重要性。那份急切,那份贪婪,几乎要溢出他们虚伪的悲伤面具。

是啊,长房已无人了——在他们的眼中。长姐再强,终究是女子,按律法宗规,无法承袭爵位,更无法掌控谢家庞大的军中人脉和产业。而我,谢怀瑾?那个为了个女人敢在宫门前跪谏、被陛下斥责、被父亲动用家法、在京都勋贵圈里早已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一个文不成武不就、刚刚才从情殇和父亲骤亡双重打击中勉强爬起的废物?在他们看来,我根本不配,也无力承继侯爵之位,更无力守护谢家的基业。这泼天的富贵和权柄,合该由他们这些“德高望重”、“稳重可靠”的叔伯来“代掌”,甚至……取而代之!

他们的目光,如同秃鹫在垂死的猎物上空盘旋,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恶意和赤裸裸的掠夺欲。

然而,就在这暗流汹涌、人心浮动之际,一道来自宫中的旨意,如同惊雷般砸下,瞬间冻结了所有蠢蠢欲动的野心!

——陛下感念谢侯为国捐躯,忠勇无双,特旨:着谢侯嫡子谢怀瑾,承袭靖安侯爵位!加恩赐双俸,以慰忠烈!

圣旨宣读完毕,灵堂内死一般寂静。前来“吊唁”的谢家叔伯们脸色骤变,如同吞了苍蝇般难看,惊愕、不甘、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他们脸上扭曲混杂。他们显然没料到,陛下竟会在此时,如此明确、如此强势地将爵位落在我这个他们眼中的“废物”头上!

袭爵的仪式在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进行。我穿着沉重繁复的侯爵冠服,跪在父亲的灵位前,接过那枚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沉甸甸的金印。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全身。那一刻,我感受不到丝毫荣耀,只有无尽的讽刺与……刻骨的冰寒。这爵位,是用父亲的命换来的!是陛下对谢家最后一点恩宠的证明!更是悬在我头顶的一柄利剑!它非但不是护身符,反而会将我,将整个摇摇欲坠的长房,彻底暴露在明枪暗箭之下!

袭爵后的日子,并未带来安宁,反而如同行走在布满蛛网的黑暗森林。府中仆役的眼神变得复杂,门庭冷落了许多,来自各方的窥探却如影随形。我强迫自己像一个真正的家主般行事,处理那些堆积如山、令人焦头烂额的庶务,学着分辨账目,学着与那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或心怀鬼胎的访客周旋。每一刻都疲惫不堪,如履薄冰。

就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府门被叩响。通报的仆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侯爷,太子侧妃娘娘所出的……四殿下(表兄)来访。”

我已许久未曾见到这位表兄。自从父亲被罚俸、我闭门思过,尤其是安宁郡主远赴塞北之后,我们之间似乎便隔了一层无形的厚障壁。

他踏雪而来,一身玄色貂裘,金冠束发,仪态雍容,步履沉稳。通身的气度,早已褪尽了少年时的跳脱,只剩下属于天潢贵胄的深沉与威仪。风雪似乎都刻意避开了他,只在他华贵的裘袍上留下几片零星的雪花。

他屏退了左右,只身随我进入书房。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室外的严寒,却驱不散我们之间弥漫的、比风雪更冷的疏离与……某种心照不宣的沉重。

表兄没有多余的寒暄,他深邃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审视我袭爵后的变化,也似乎在衡量着什么。最终,他端起温热的茶盏,指尖摩挲着细腻的瓷壁,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怀瑾,袭爵的旨意,是母妃在父皇面前,为你力争来的。”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直视我的眼睛,仿佛要穿透我所有的伪装,“这已是母妃,能为现在的谢家,为你,挣到的最好的一条出路。”

我的心猛地一沉!太子妃姑母……她竟为我做到了这一步?在陛下震怒余波未平、父亲新丧、谢家风雨飘摇之际,她顶着多大的压力?

表兄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开了我心中那层自欺欺人的薄冰,露出了底下血淋淋、肮脏不堪的真相:

“谢侯爷的死,绝非意外。”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你心里,想必也早有疑虑了吧?”

“轰”的一声!我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虽然早有猜测,但当这残酷的结论从代表着东宫意志的表兄口中如此明确地说出时,那股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我放在膝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镇定。

“世家……”表兄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深深嘲弄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百年树大根深,盘根错节。他们垄断权政,把持朝堂,视皇权为工具,视勋贵如草芥。谢氏一族,不过是随太宗皇帝起于微末的新贵,根基浅薄,在那些庞然大物眼中,不过是暴发户,是随时可以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啜了一口茶,语气带着一种残酷的平静:“你的那些好叔伯,早已暗中投靠了……文家。” “文”字出口的瞬间,我仿佛听到了毒蛇吐信的嘶嘶声。文家,当朝文官之首,清流领袖,门生故吏遍天下,与以军功立足的谢家,向来是水火不容!

“一个如日中天、手握重兵、深受陛下信任却又不太‘听话’的靖安侯,挡了多少人的路?碍了多少人的眼?”表兄的眼神如同寒潭,映不出丝毫暖意,“谢家内部,有人早已不满你父亲久矣。他们想要的,是分食谢家这块肥肉,是掌控靖安侯府的人脉和财富,是彻底依附于更强的势力,成为世家门下的一条狗!而你的父亲,就是横亘在他们野心路上最大的、必须搬开的巨石!”

“所以……”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几乎不像是自己的,“落鹰峡……是陷阱?是……内外勾结?”

表兄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他站起身,玄色的裘袍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怀瑾,”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告诫,有怜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袭爵,只是开始。你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父辈羽翼下肆意妄为的谢五郎了。你现在是靖安侯谢怀瑾。这爵位,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文家,还有你谢家那些依附于文家的豺狼,他们不会就此罢休。要么,你被他们啃得骨头都不剩,带着你母亲和长姐坠入深渊。要么……”

他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惊雷炸响在我耳边:

“你就得拿起你父亲留下的刀,学会在这吃人的漩涡里,活下去!杀出去!”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门外。厚重的门帘掀起,卷进一股刺骨的寒风和雪沫。他玄色的身影很快融入门外无边的风雪夜色中,如同一个带来不祥预言的幽灵,消失不见。

书房内,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炭盆里噼啪作响的火星。

表兄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彻底打开了通往地狱真相的大门。父亲那染血的军报,叔伯们贪婪的眼神,文家那无处不在的阴影……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构成一幅残酷而清晰的图景。

原来,父亲不是死于意外,不是死于战场流矢!他是死于阴谋!死于背叛!死于那些肮脏的、为了权力可以出卖至亲血脉的卑劣算计!死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门阀,为了清除异己、稳固权柄而布下的绝杀之局!

而我,这个被他们视为废物、视为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却阴差阳错地,被推到了这个血腥的漩涡中心,继承了这染血的爵位!

巨大的愤怒如同火山熔岩,瞬间冲垮了所有残余的悲痛和自怜!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滔天恨意!恨那些背叛家族的豺狼叔伯!恨那视人命如草芥的文家!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家权贵!恨这冰冷无情、将忠良置于死地的世道!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的禁锢,在空旷的书房里炸响!我猛地抓起桌上那冰冷的、象征着靖安侯身份的金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地面!

“哐当!”一声巨响!金印在坚硬的地砖上砸出一个凹坑,滚落一旁。

我剧烈地喘息着,双眼赤红,胸膛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起伏。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的恨意中,被强行锻打、重塑!

逍遥的谢五郎,已经和父亲一起,死在了落鹰峡。

活下来的,是背负着血海深仇、被推上悬崖绝壁的靖安侯谢怀瑾。

风雪在窗外呼啸,如同冤魂的呜咽。烛火在寒风中摇曳,将我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像一头即将择人而噬的凶兽。

我缓缓弯下腰,捡起那枚冰冷的金印。印纽上盘踞的金龙,在昏暗的光线下,眼神似乎也变得狰狞起来。

活下去?杀出去?

袭爵后的日子,是在刻骨的仇恨、冰冷的权谋算计与沉重的家族责任中熬过来的。我强迫自己像一块被投入冰冷深潭的生铁,在绝望与愤怒的淬火中,艰难地重塑着筋骨。处理庶务,暗中查探父亲之死的蛛丝马迹,与那些贪婪的叔伯虚与委蛇,在文家无处不在的阴影下如履薄冰……每一日都像在刀尖上行走,疲惫不堪。

唯有每月初十,去城南慈济堂施粥的日子,能让我从这令人窒息的漩涡中,短暂地透一口气。

这习惯,并非源于我的善心,而是……延续了她的旧例。安宁郡主在时,每月初十,雷打不动,无论寒暑,必亲至慈济堂布施。那时京都的勋贵子弟们私下多有讥讽,说她沽名钓誉,或是身为天家贵女却自降身份。只有我知道,那双清冷眼眸望向那些衣衫褴褛的灾民时,深处藏着的是何等的悲悯与……一种近乎无力的沉重。

如今,她远在塞北,生死未卜。这城南的粥棚,成了我与她之间唯一的、微弱的、带着祭奠意味的联系。我顶着她曾顶过的名头,做着同样的事,仿佛这样,就能在冰冷的现实里抓住一丝她存在过的温度,提醒自己,这世间的苦难并非只有我谢怀瑾一人在承受。

然而,这一次的施粥,却给了我前所未有的、近乎窒息的冲击。

京都依旧是那个繁华似锦、权贵云集的京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从前只在书卷上读过的诗,此刻以最直观、最残酷的方式,血淋淋地摊开在我眼前。

长长的队伍,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头。一张张麻木、绝望、被饥饿和寒冷折磨得扭曲的脸。老人佝偻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光亮。妇人紧紧抱着怀中气息微弱的孩子,那孩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小小的头颅无力地耷拉着,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更多的孩子,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赤裸的脚丫冻得乌青发紫,像一群在寒风中挣扎的小兽,眼神里充满了对食物的本能渴望和对这冰冷世界的懵懂恐惧。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米粥的寡淡气味、汗水的酸馊味、以及……绝望的气息。

我站在粥棚旁,看着手下仆役机械地舀着稀薄的粥水,看着那些枯瘦如柴的手颤抖着接过破碗,看着他们贪婪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吞咽着那点仅能吊命的食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京都的繁华,那些勋贵府邸夜夜笙歌、挥金如土的景象,与眼前这炼狱般的场景,在我脑中疯狂冲撞!

这就是她不惜一切也要阻止的战争吗?这就是她口中“不能再打下去了”的卫国吗?

我猛地想起了她远赴塞北前,朝堂上那些世家重臣们争先恐后、义正词严地赞同此议的嘴脸!他们慷慨陈词,为国分忧,实则不过是恐惧战火波及自身利益,恐惧刀兵无情,更恐惧陛下一纸诏书,让他们的嫡子嫡孙也步了昭凰长公主的后尘!他们的“大局为重”,是用她的命去填的!而眼前这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蝼蚁,更是他们眼中连棋子都算不上的草芥!

世家当权,视人命如草芥!

这句话,以前只是概念。此刻,却化作了眼前这一张张濒死的面孔,化作了那孩童空洞无神的眼睛,化作了刺骨的寒风,狠狠扎进了我的心脏!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愤怒和悲凉,瞬间淹没了所有对自身苦难的沉溺。

“谢怀瑾。”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郑重。

我猛地回头。是表兄,四皇孙沈钰景。他不知何时来的,也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素色常服,站在离粥棚不远处的角落阴影里。风雪落在他肩头,他的眼神却比这风雪更冷,更深沉,直直地穿透人群,钉在我脸上。

他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过去。

我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交代了管事几句,随他走到一处僻静的断墙残垣之后。这里离灾民的队伍稍远,寒风依旧呼啸,但总算隔绝了那些令人心碎的视线。

表兄转过身,玄色的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沉重的悲哀,有压抑的怒火,有决绝的意志,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看着我,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打在我刚刚被现实狠狠撕裂的心防上:

“你看见了吗?”他抬手,指向那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蝼蚁般挣扎求生的人群,“这就是世家当权,视人命如草芥的‘盛世’!”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这血淋淋的景象深深烙进我的灵魂深处:“你父亲,一代军神,战功赫赫,忠勇无双,却不明不白死于落鹰峡!为何?因为他挡了世家攫取更多权柄、掌控更多军力的路!因为他忠于陛下,却不够‘听话’!”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自嘲:“而我,沈钰景,当朝皇孙,看似尊贵,却同样如履薄冰!东宫之位看似稳固,实则暗流汹涌!在那些世家门阀眼中,不过是他们博弈的筹码,是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一旦碍了他们的路,你我的下场,未必会比那些灾民好多少!未必会比……你父亲好多少!”

风雪卷起他的衣袂,他的身影在断墙的阴影里显得格外孤绝。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谢怀瑾,这天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沉疴积弊,这世家吸血、黎民倒悬的世道,必须改变!”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

“我要与你结盟!立君子之誓!你我联手,涤荡这污浊乾坤,还天下一个真正的太平!你——可愿意?!”

我彻底愣住了。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固。眼前的人,还是那个曾与我纵马游猎、把酒言欢的表兄萧景琰吗?那个总带着几分皇家矜贵、几分少年意气的四皇子?不!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被残酷现实磨砺出锋芒、胸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野望与愤怒的……未来的君主!

他眼底的沉重与火焰,瞬间点燃了我心中压抑已久的、对世家对权贵对这不公世道的滔天恨意!父亲惨死的疑云、安宁郡主被迫远嫁的屈辱、眼前这灾民如同草芥的惨状……所有积压的愤怒、痛苦、不甘,如同被点燃的干柴,轰然爆发!

是啊!单凭我一个人,如何撼动这盘根错节的世家巨兽?如何报那杀父之仇?如何……去改变这让她痛心疾首、不惜以身饲虎也要阻止的残酷现实?

结盟!唯有结盟!与眼前这位同样被世家视为眼中钉、同样渴望着改变的四皇子结盟!

一股滚烫的血气直冲头顶!过往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权衡、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都被这滔天的恨意和决绝的信念烧得干干净净!

我没有说话,只是猛地伸手探入怀中,掏出了那块自幼佩戴、温润细腻的羊脂白玉佩——那是母亲在我及冠时所赠,承载着无数过往的温情与牵绊。

在表兄(不,此刻,他是志同道合的盟友沈钰景)惊愕的目光中,我高高举起玉佩,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其掼向脚下冰冷的冻土!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这风雪呼啸的断墙后显得格外惊心动魄!温润的白玉瞬间崩裂成三瓣不规则的碎片,散落在污浊的雪泥之中。

我俯身,拾起那三瓣带着冰冷泥土的碎玉,将它们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棱角刺痛掌心,却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与决绝。我抬起头,迎上沈钰景那燃烧着火焰与期待的目光,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如同立下血誓:

“我谢怀瑾,今日在此,以碎玉为证,立三诺之誓!”

“一诺,倾尽谢家之力,助殿下荡平奸佞,肃清朝纲!”

“二诺,穷尽此生心血,为天下黎庶争一线生机!”

“三诺,必以仇雠之血,祭奠我父在天之灵!”

我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殿下!我以此三诺,换你——还这天下一个真正的太平!”

风雪卷过断墙,发出呜咽般的呼啸。碎玉的冰凉与掌心的刺痛,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

逍遥的谢五郎,早已死去。

沉溺情殇的谢怀瑾,也已埋葬。

从这一刻起,活在这世上的,是为了血仇、为了信念、为了一个渺茫却必须去争的太平愿景,甘愿与虎谋皮、投身于最凶险棋局的——靖安侯谢怀瑾!

萧景琰看着我手中染着泥污的碎玉,看着我眼中燃烧的决绝火焰,他那张总是带着深沉算计的俊朗面容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丝动容的神色。他缓缓伸出手,覆在我紧握碎玉的手上,掌心同样冰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好!谢怀瑾!”他的声音同样斩钉截铁,“以此三诺为证!你我同心,共谋此局!不破此局,誓不为人!”

两只同样冰冷、同样沾满风雪与泥泞的手,在断墙残垣之下,在灾民的哀泣与风雪的呜咽声中,紧紧交握。碎玉的棱角深深嵌入彼此的掌心,渗出血丝,与泥污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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