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黑伞在许晚的书包里躺了三天。每天早晨她都会仔细擦拭伞面,确保没有一丝雨渍残留,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归还。周予森似乎也默契地没有提起,只是每次课间经过她的座位时,目光会在她书包侧袋停留半秒。
周五的物理课,老师宣布下周一进行单元测试。许晚正抄着黑板上的重点公式,突然听见"嗒"的一声轻响——周予森的钢笔滚到了她的课桌下。
"抱歉。"他弯腰去捡时,后颈的脊椎骨在领口若隐若现。许晚注意到他的发梢带着洗发水的薄荷味,和自己用的三合一沐浴露完全不同。
当她低头帮忙时,周予森突然压低声音:"明天下午三点,中山路的老钢笔店。"他的睫毛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记得带上你那支。"
许晚的橡皮擦掉在了地上。她想说自己从不去市中心,想说母亲不允许她和同学来往,但最终只是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周予森嘴角扬了起来,那个梨涡又出现了,像白纸上用铅笔轻轻戳出的小坑。
放学时,许晚在校门口看见了母亲。这是本月第一次来接她,深蓝色的工作服袖口还沾着机油渍。
"那是谁?"母亲锐利的目光钉在正和同学说话的周予森身上,"他为什么看你?"
许晚的手瞬间变得冰凉:"新来的转学生,坐我旁边而已。"她加快脚步,祈祷母亲没有注意到自己发抖的声音。但命运总是喜欢开玩笑——周予森恰好在这时回头,朝她挥了挥手。
公交车上,母亲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掐着许晚的手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爸——"
"我只是借了他的伞。"许晚小声辩解,随即被更用力的掐捏打断。车窗倒影里,她看见自己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熟悉的麻木表情,像戴了层石膏面具。
那晚母亲喝了半瓶白酒。当玻璃杯第三次砸在墙上时,许晚已经熟练地躲进衣柜。透过百叶门缝,她看着母亲跪在地上捡照片碎片——那是全家福的最后一块,父亲的脸早已被烟头烫得面目全非。
许晚摸出藏在袜子里的钢笔,就着楼道灯的微光,在手臂上画了座桥。这是她偷偷发明的游戏:每画一座桥,就允许自己做一个荒诞的梦。今天这座是悉尼海港大桥,钢索像竖琴琴弦般优雅地伸向夜空。
周六中午,母亲去加班后,许晚在镜子前站了二十分钟。她最终换上了唯一没有起球的T恤,用创可贴遮住手臂上的淤青。临出门前,她犹豫再三,还是从存钱罐里倒出攒了半年的硬币——十七块六角,足够买杯最便宜的奶茶。
中山路的老钢笔店藏在邮局背后,招牌上的金漆已经斑驳。许晚在马路对面徘徊了十五分钟,数到第七个经过橱窗的路人时,突然被人从身后轻轻蒙住了眼睛。
"猜猜我是谁?"周予森的声音带着笑意,"提示:借给你伞的傻瓜。"
许晚僵在原地。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水味。当周予森松开手时,她下意识退后半步,差点撞上身后的自行车。
"我、我带钢笔来了。"她结结巴巴地说,从书包内袋掏出用纸巾包了五层的钢笔。阳光下能清楚看到笔帽上的裂痕,那是去年母亲摔的。
周予森没有立即接过钢笔,而是歪头打量她:"你紧张的时候会摸耳垂。"他指了指许晚通红的右耳,"像现在这样。"
许晚触电般放下手。她跟着周予森穿过马路,注意到他走路时会刻意放慢脚步等她。钢笔店门口的风铃叮咚作响,里面走出个银发老人,皱纹里夹着金丝眼镜。
"爷爷,这就是我说的同学。"周予森轻轻推了下许晚的后背,"她的笔尖有点问题。"
老人接过钢笔时,许晚紧张得胃部抽搐。这支老旧的英雄钢笔是她最珍贵的财产,父亲唯一没带走的东西。
"1962年的老款啊。"老人用绒布擦拭笔身,"看磨损程度,至少用了三十年。"
许晚瞪大眼睛。她不知道钢笔的年龄,只记得父亲总说"这支笔写出来的字有灵魂"。当老人拆开笔尖修理时,周予森突然凑近她耳边:"要不要去阁楼?爷爷收藏了很多绝版墨水。"
阁楼比想象中明亮,斜顶的天窗洒下午后的阳光。周予森从木柜里取出几个琉璃瓶,里面的液体在光线下呈现出不同层次的蓝。
"这是用青金石磨的,这是南极考察队带回来的冰川水调的..."他旋开一个靛青色瓶子,"闻闻看?"
许晚小心翼翼地嗅了嗅,闻到海风般的咸涩。当她低头时,一缕头发滑落下来,周予森突然伸手帮她别到耳后。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许晚的耳垂又开始发烫。
"你的眼睛..."周予森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在阳光下是琥珀色的。"
阁楼突然变得无比安静,许晚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就在这时,楼下传来老人的呼唤:"小森!笔修好了!"
下楼时许晚差点被旧地毯绊倒,周予森及时扶住了她的手臂。当指尖触碰到她肘部的淤青时,许晚明显感觉到他僵了一下。但周予森什么也没问,只是轻轻松开了手。
修好的钢笔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老人换了新笔尖,还把笔身裂缝用特殊胶水填补好了。"不要用酒精擦,"他叮嘱道,"会腐蚀赛璐珞材质。"
许晚攥着十七块六角硬币,声音细如蚊呐:"多少钱?"
"不用了。"老人笑着摆手,"小森用周末打工抵。"
回程的公交车上,周予森坚持送她。他们坐在最后一排,阳光透过车窗在他们之间画出一道金色的分界线。许晚数着窗外掠过的梧桐树,心跳随着树影忽明忽暗。
"下周六建筑社招新。"周予森突然说,"就在钟楼顶层。"
许晚握紧了书包带子。母亲绝不会同意,但此刻钢笔在口袋里沉甸甸的重量给了她奇怪的勇气:"我...我尽量。"
当公交车停在离家还有两站的地方时,许晚突然站起来:"我在这里下。"她不敢看周予森疑惑的表情,匆匆跳下车。真实原因说不出口——母亲工作的纺织厂就在下一站,她不能冒险被同事看见自己和男生在一起。
许晚绕了远路回家,路过便利店时,她鬼使神差地走进去,用剩下的钱买了瓶最便宜的蓝色墨水。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渴望被捡回家的流浪狗。
母亲还没回来。许晚把墨水藏进床底的老饼干盒,里面已经有十二种不同颜色的试用装墨囊——都是她放学路上捡到的文具店促销品。她翻开数学作业本,在新修好的钢笔尖触到纸面的瞬间,奇迹发生了:墨水流畅得如同拥有了生命,写出来的字迹比平时漂亮十倍。
当晚母亲回来时带着浓重的酒气。许晚正在厨房煮面,突然被拽着头发拖到客厅。"这是什么?"母亲挥舞着从她书包里翻出的纸条,那是周予森在阁楼偷偷塞给她的社团报名表,"我说过多少次不准参加课外活动!"
许晚护住头部的手肘撞到了茶几角。当第一个耳光落下时,她透过散乱的头发看见窗外的月亮,想起周予森说阁楼收藏的月尘墨水是用阿波罗号带回来的月球岩石研制的。
"你和你爸一样!"母亲的声音开始破碎,"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摔门声后,许晚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数呼吸。三十七下之后,她慢慢爬起来,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干净的纸。修好的钢笔在台灯下泛着微光,她开始画一座玻璃穹顶的建筑,月光可以毫无阻碍地洒进来那种。
画到第三根钢梁时,一滴血从她嘴角落在纸上,晕开成小小的红色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