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史教授的声音像一把钝锯,慢慢切割着周一下午三点的沉闷空气。许晚的钢笔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墨迹晕染成一小片乌云。窗外梧桐树的影子斜斜切过讲台,正好将PPT上的巴洛克建筑分割成两半。
"许晚。"同桌林小雨用尺子戳她手肘,"你画了二十分钟的婚纱了。"
笔记本边角确实挤满了婚纱草图——露背的、鱼尾的、带星轨刺绣的。许晚慌忙合上本子,讲台上教授正讲到圣彼得大教堂的穹顶结构,而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早上和母亲的视频通话。
"大学宿舍不是让你学坏的借口。"母亲像素化的脸在手机屏幕里格外严厉,"昨天照片里那件衣服领口开到哪了?"
许晚下意识摸了摸脖子。其实只是普通的V领T恤,周予森送的生日礼物,胸口印着小小的"XW❤ZYS"。但母亲隔着屏幕都能精准定位每一寸暴露的肌肤,仿佛她体内装着个雷达。
"许晚同学。"教授突然提高音量,"请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教室里的目光像聚光灯般打过来。许晚站起来时,钢笔滚到地上,在浅色牛仔裤上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蓝线。她盯着教授开合的嘴唇,耳膜嗡嗡作响。
"是...布鲁内莱斯基的穹顶设计?"她胡乱猜测道。
哄笑声中,教授推了推眼镜:"我在问北京故宫的斗拱结构。"
下课铃解救了她。林小雨边收拾书本边叹气:"第三次了,再这样要挂科的。"
许晚蹲下去捡钢笔,笔帽上的刻痕又多了一道——这是周予森送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如今已经布满磕碰的痕迹。就像她和母亲每次通话后必然增加的争吵记录。
"你妈还反对你和周予森啊?"林小雨递来湿巾,"都大学了诶。"
牛仔裤上的墨迹越擦越花。许晚想起上周回家时,母亲发现她剪了齐肩发后的表情,仿佛那不是发型选择,而是什么离经叛道的宣言。更糟的是周予森正好来接她,母亲当着他的面摔了茶杯——就像当年摔碎那个钟楼模型一样。
"她明明认识周予森,知道他全家..."许晚把湿巾揉成团,"可就是..."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周予森发来张照片:他站在建筑系模型室外,身后是两人合作参赛的微缩城市。配文:【教授说可以申报青年建筑师奖了!PS:今晚实验楼顶有双子座流星雨】
许晚的拇指悬在屏幕上方。母亲上周才警告过"晚上九点前必须回宿舍",而看流星意味着要翘掉晚自习。
"要去对吧?"林小雨凑过来看,"我帮你签到。"
"可我答应我妈..."
"许晚。"林小雨突然正色,"你二十岁了,不是十二岁。"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一块光斑。许晚翻到笔记本新的一页,开始画双子座的星图。画到第三颗星时,她回复周予森:【带望远镜,七点实验楼见】。
建筑系的走廊挂满往届作品。许晚在某个角落停下——那里有张泛黄的照片:1998年全国大学生建筑设计大赛金奖,获奖者"许丽华"三个字被阳光晒得褪了色。照片里的母亲穿着无袖连衣裙,笑容明亮得像从未经历过风雨。
"学妹?"有人拍她肩膀,"模型室在B207。"
许晚道谢后匆匆离开。她没告诉母亲自己选了建筑系,就像母亲没提过曾经获得的那些奖项。有时候她觉得,母女俩像两座隔海相望的灯塔,明明流着相同的血,却固执地照亮相反的方向。
模型室里,周予森正在调整微缩城市的灯光系统。看见许晚,他眼睛一亮:"来看!"
按下开关的瞬间,整座城市亮起暖黄色的光。中央广场的喷泉开始运转,水雾在灯光下形成小小的彩虹。这是他们花三个月设计的"记忆之城",每个细节都藏着故事——钟楼顶层有可旋转的星座盘,咖啡馆外墙刻着XW&ZYS的缩写,甚至路灯都是钢笔店门口那盏的复刻版。
"这里。"周予森指向新建的住宅区,"我留了位置。"
那是片空白地块,旁边插着小小的标签:【许晚工作室】。许晚的鼻子突然发酸。所有人都觉得她选建筑系是为了追随周予森,只有他知道,她心底一直藏着个不敢说出口的梦想。
"你妈的事..."周予森递来温热的奶茶,"慢慢来。"
珍珠Q弹的口感让许晚想起高中时那杯洒落的奶茶。那时母亲发现她和男生"不正当往来",罚她抄了一整本《女诫》。而现在,她穿着母亲讨厌的破洞牛仔裤,喝着母亲禁止的冰奶茶,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是谁。
"其实..."许晚转动着杯子,"我妈今早发了个相亲对象资料。"
周予森正在调试的电路板冒出青烟。他冷静地拔掉电源,声音却绷得像弦:"然后?"
"我说我有男朋友了。"许晚戳着杯底的珍珠,"她回'那种关系不算数'。"
周予森突然蹲下来与她平视。他睫毛在顶灯下几乎透明,瞳孔边缘那圈金环清晰可见:"许晚,我们私奔吧。"
许晚的奶茶呛进气管。等她咳完,发现周予森从工具盒里拿出个迷你模型——是座横跨峡谷的悬索桥,桥两端各站着个小人。
"开玩笑的。"他把模型放在她掌心,"不过毕业旅行可以考虑。"
模型只有拇指大小,却精巧得令人惊叹。许晚转动着它,突然发现桥塔上刻着细小的日期——是下个月她生日。周予森总能用这种方式,把那些被母亲称为"不切实际"的幻想,变成触手可及的具体事物。
黄昏的光线渐渐转暗。他们带着望远镜溜进实验楼电梯时,许晚的心脏跳得比第一次逃课还快。顶楼铁门吱呀作响,晚风送来远处城市的喧嚣。
"看。"周予森调整着望远镜,"天琴座已经出来了。"
许晚凑近目镜,星光在视野里碎成钻石。她想起小时候躲在衣柜里数衣服上的花纹,从没想过有一天能这样自由地仰望星空。
第一颗流星划过时,周予森突然说:"我申请了交换生。"
许晚的呼吸凝在夜空里。美国康奈尔大学,春季学期,正好错过她的生日和情人节。
"要去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周予森的手指缠上她的:"如果你说不要..."
第二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坠落。许晚想起母亲书架上那些蒙尘的设计年鉴,想起那些被锁在抽屉里的获奖证书。多少梦想,因为"为你好"而变成遗憾?
"去吧。"她捏了捏他的手心,"三个月而已。"
周予森突然掏出手机:"现在,给你妈打电话。"
"什么?"
"告诉她你今晚不回去了。"他眼睛映着星光,"就说...在看流星。"
许晚的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母亲可能会尖叫,可能会威胁断生活费,可能会提起那个"门当户对"的相亲对象。但当她抬头看见第三颗流星时,某种陌生的勇气突然涌上来。
电话接通得意外快。背景音里是晚间新闻,母亲似乎在整理设计稿——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如此熟悉。
"妈,我今晚..."许晚深吸一口气,"要和周予森看流星雨。"
沉默长得像永恒。许晚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周予森的呼吸,甚至听见电话那头铅笔折断的脆响。
"许晚。"母亲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你知道我为什么反对吗?"
北斗七星在夜空中缓缓移动。许晚想起那些被撕碎的草图,被没收的手机,被扔进垃圾桶的无袖衫。
"因为您觉得我不自爱?因为周予森不够好?因为..."
"因为我看过星星坠落的样子。"母亲打断她,"我也有过为爱情不顾一切的二十岁。"
电话突然挂断。许晚盯着暗下去的屏幕,某种冰凉的液体滑过脸颊。周予森默默递来纸巾,上面印着钢笔店的小logo——他总是随身带着这个。
"继续看星星吧。"他轻声说,"猎户座升起来了。"
许晚透过泪光望向夜空。那些星辰的光芒穿越数百万年而来,或许其中就有母亲年轻时仰望过的同一束。她突然明白,母亲害怕的不是她穿什么衣服、爱什么人,而是重蹈那条布满伤痕的旧路。
但星空之下,每一代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轨迹。就像此刻划过天际的流星,即使知道会燃烧殆尽,也要勇敢地亮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