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建筑设计大赛的初选结果贴在学院公告栏时，许晚正数着地砖上的裂缝。第三十七块瓷砖，裂痕像道闪电劈开光滑的釉面——和高中教室那块一模一样。
"我们入围了！"周予森从人群中挤出来，发梢还沾着雨后的水汽。他手里攥着通知单，纸角因为反复揉捏已经起皱。
许晚盯着通知单上"《记忆之城》设计组"几个字，喉咙突然发紧。这个他们熬了三个月完成的微缩城市模型，此刻却让她想起母亲尘封的奖杯——那些被束之高阁的荣耀，最终都成了压垮婚姻的砝码。
"怎么了？"周予森用拇指擦掉她脸颊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太高兴了？"
阳光穿过玻璃幕墙，在他睫毛下投出细小的阴影。许晚突然注意到他左眼内眼角有颗几乎看不见的小痣——朝夕相处四年，她依然在不断发现这些微小的细节，就像永远拼不完的拼图。
"我在想..."许晚把通知单对折再对折，"评委是不是看在你爷爷面子上..."
周予森的笑容凝固了。钢笔店老人在建筑界的地位，确实足以让任何署名的作品获得额外关注。这个念头像根刺，从报名那天就扎在许晚心底。
"许晚。"周予森的声音突然变得陌生，"看着我。"
他的手掌贴在她耳后，温度透过发丝传来。教学楼走廊人来人往，有学妹对着他们窃笑，但许晚只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模型的光影系统是你设计的，景观布局是你的草图，连那个获奖的星空穹顶..."周予森一字一顿，"是你熬通宵调出的荧光比例。"
许晚的指甲陷进掌心。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但另一种声音在脑中尖叫：如果没有周爷爷的推荐信，如果没有周予森的结构计算，如果...
"嘿！"林小雨突然从背后冒出来，马尾辫扫过许晚的肩膀，"听说你们入围了？请客请客！"
她的手机屏幕亮着，朋友圈已经被大赛消息刷屏。许晚看见自己和周予森的合照被转发无数次，配文清一色的"神仙眷侣"。照片里她站在模型旁边，像个误入镜头的路人。
食堂的嘈杂声像层毛玻璃，把世界隔在外头。许晚机械地咀嚼着米饭，尝不出任何味道。周予森正在和同学讨论决赛事宜，他的笑声偶尔穿透噪音，像阳光刺破乌云。
"...许晚？许晚！"林小雨的手在她眼前晃动，"你筷子拿反了。"
不锈钢筷子的粗端戳在虎口，留下个月牙形的红印。许晚突然想起高三那年，母亲发现她和周予森约会后，用戒尺打出的淤青。
"你不开心。"林小雨凑近耳语，"因为周予森太耀眼了？"
米饭突然哽在喉咙。许晚灌下半杯水，才勉强咽下那个苦涩的真相——她害怕的不是周予森的光芒，而是自己永远追不上他的脚步。就像小时候临摹母亲的获奖设计，画到一半总会撕碎，因为"永远不可能那么好"。
下午的模型课，教授让入围者分享创作理念。周予森站在投影仪前侃侃而谈时，许晚缩在最后一排修改草图。铅笔尖断了三次，纸面被擦出毛边，可那个喷泉的弧度还是不对。
"许晚同学。"教授突然点名，"能请你解释下光影系统的灵感吗？"
全班的视线像聚光灯打过来。许晚站起来时，膝盖撞到桌腿，疼痛直冲天灵盖。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就像高中时被点名回答问题的无数个瞬间。
"是钟楼。"周予森突然接话，"我们高中钟楼顶层的星空装置，许晚做了详细的光学记录。"
教授满意地点头，同学们发出赞叹。许晚攥紧拳头，新长的指甲又掐进旧痕里。她不需要救场，不需要代言，可越是反抗，就越显得像个不知好歹的混蛋。
下课铃像道赦令。许晚抓起书包就往外冲，却在楼梯拐角被周予森拦住。他的白衬衫被汗水浸透一小片，隐约可见锁骨的轮廓——那里有她昨晚留下的吻痕。
"谈谈。"他声音很轻，却不容拒绝。
建筑系后花园的梧桐树下，散落着几块形状奇怪的石头。周予森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草莓味的——许晚情绪低落时的特效药。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剥开糖纸，"这种...自我否定。"
糖块在舌尖化开，甜得发苦。许晚数着地上的落叶，一片，两片，三片...直到周予森握住她的手。
"记得高中那个摔碎的模型吗？"她突然说，"我妈说'你以为自己是谁？也配做设计？'"
树影在他们之间摇晃。周予森的手紧了紧，但没有打断。
"后来你帮我修好模型，老师夸赞设计，甚至获奖..."许晚盯着两人交握的手，"我都觉得是假的。就像...偷穿了公主裙的灰姑娘。"
一片梧桐叶飘落在她膝头，叶脉像张精密的地图。周予森沉默了很久，久到许晚开始数他的呼吸。
"知道吗？"他终于开口，"我第一次注意到你，是因为你在物理课本上画的建筑草图。"
许晚抬起头。这个角度能看到他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茬，还有衬衫第三颗纽扣的缝线——她上周才帮他缝好的。
"那么小的空白处，你画了座完整的桥。"周予森用指尖在她手心描摹，"我当时就想，这个女孩的眼睛里，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结构。"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许晚眨掉突如其来的泪水，想起母亲烧掉的那些素描本，想起被撕碎的参赛报名表，想起无数个躲在衣柜里画设计图的夜晚。
"许晚。"周予森突然单膝跪地，这个姿势让他们视线平齐，"看着我。"
他的瞳孔在阳光下呈现出琥珀色，像两滴凝固的枫糖。许晚在里面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还有某种她不敢确认的情绪。
"我爷爷的人脉只能帮我们入围。"他声音发颤，"但站在领奖台上的，必须是真正的许晚。"
风吹落更多梧桐叶。许晚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四年了，周予森依然记得她每次自我否定时的征兆，就像记得她咖啡要加两块糖，素描纸要用120g的，害怕雷雨夜却喜欢听雨声。
"决赛在下个月。"他擦掉她的眼泪，"要退赛吗？"
这个问题像记直球。许晚张了张嘴，突然想起《记忆之城》里那个她最爱的角落——微型钢笔店门口，有个穿校服的小人正仰头看星星。那是周予森偷偷加进去的彩蛋，他说"这是十七岁的许晚，正在发现自己的光芒"。
"不。"她深吸一口气，"但我要重做星空穹顶。"
周予森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比大学初见时更深了。他变魔术般从背包里拿出卷图纸："早准备好了。"
展开的图纸上是他熬夜修改的结构计算，每个数据旁边都标着粉色便签——许晚才能看懂的简化版说明。右下角还画着个笑脸，和她高中课本角落里的一模一样。
回宿舍的路上，许晚收到母亲的信息：【听说你比赛入围了】。短短七个字，没有标点，看不出情绪。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最终回复：【嗯，和予森一起】。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某种沉重的枷锁似乎松动了。林小雨说得对，她不能永远活在"不够好"的恐惧里，就像母亲不能永远困在那场失败的婚姻中。
宿舍楼下，周予森突然拉住她："最后一件事。"
他的手掌摊开，里面是块拼图碎片——他们上周在跳蚤市场淘到的古董拼图，缺了最关键的一块。
"知道为什么选这个吗？"周予森把碎片放进她手心，"因为它像你。"
许晚翻看着碎片，上面是星空的一角。她突然明白过来：这块拼图从不缺失，它只是暂时被放错了地方。
路灯突然亮起来，惊飞一群麻雀。光影交错中，许晚踮起脚尖，吻了吻周予森下巴上的胡茬。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她很少在公共场合主动亲热。
"谢谢。"她轻声说，"为一切。"
周予森耳根发红的样子，和十七岁那个递来黑伞的少年重叠在一起。许晚突然觉得，自卑或许永远不会完全消失，但至少此刻，它被某种更明亮的东西暂时覆盖了——就像星光淹没在晨光里，但你知道它始终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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