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早餐粥的温热气息。凌棠揉了揉酸痛的脖子,他已经在喻梨病床边的椅子上守了整整一夜。
"你应该回去睡一觉。"
喻梨的声音比昨天有力了些,但依然虚弱。凌棠抬头,对上那双含着担忧的浅褐色眼睛。晨光中,喻梨苍白的脸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像初春新发的嫩芽。
"我不累。"凌棠撒了个谎,伸手调整了下输液管的速度,"医生说你今天可以吃些流食了。"
喻梨轻轻摇头,目光落在凌棠手边摊开的笔记本上——那是他连夜整理的关于先天性心脏病手术的资料,密密麻麻写满了注意事项和各家医院的对比数据。
"你真的联系了上海的医院?"
"嗯。"凌棠合上笔记本,"他们的主刀医生做过一百多例类似手术,成功率比这里高20%。"
喻梨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被单,指节泛白:"转院费用..."
"我爸今早又汇了一笔钱。"凌棠打断他,声音刻意放轻,"他说...就当是提前给我的研究生学费。"
喻梨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像夜空中突然被点亮的星:"你和你爸和好了?"
凌棠愣了一下。他这才意识到,在不知不觉中,那个横亘在他和父亲之间多年的心结,竟然因为喻梨的病情而松动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还有昨晚写笔记时留下的墨水痕迹。
"算是吧。"他轻声说,"他说...妈妈会为我骄傲。"
提到凌棠母亲,病房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喻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凌棠的表情:"那天...在音乐厅,周明远说的那些..."
"不重要了。"凌棠迅速打断他,伸手整理喻梨的枕头,"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手术。"
喻梨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推门而入的护士打断了。量体温、测血压、换药...一系列例行检查后,医生带来了好消息:喻梨的各项指标稳定,三天后可以转院上海。
"太好了!"喻梨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却在医生离开后迅速黯淡下来,"凌棠,手术费加上转院费至少要六十万,你和你爸..."
"我说了,钱的事不用你操心。"凌棠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妈...她留了一笔保险金,一直没动过。"
这是真的,但那笔钱是母亲留给凌棠将来结婚用的。此刻说出这个事实,凌棠感到一种奇异的释然——如果这笔钱能救喻梨的命,那将是最好的用途。
喻梨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眼眶突然红了:"凌棠,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什么都别说。"凌棠递给他一杯水,"好好养精蓄锐,准备手术。"
水杯在喻梨手中微微颤抖,水面泛起细小的波纹。他低头看着水中的倒影,突然轻声说:"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
凌棠的心跳突然加速:"什么事?"
"我..."喻梨抬起头,眼神闪烁,"我可能认识你妈妈。"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在凌棠头顶。他僵在原地,手中的笔记本滑落到地上。
"什么?"
喻梨咬了咬下唇:"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六七岁吧,有个很漂亮的阿姨经常来医院看我们这些心脏病患儿。她总是带自己烤的小饼干,还会弹钢琴给我们听..."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直到有一天,她突然不来了。护士说她...走了。"
凌棠的呼吸变得急促:"你怎么确定那是我妈妈?"
"我不确定。"喻梨摇摇头,"直到看到你妈妈的照片...那种温柔的笑容,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凌棠弯腰捡起笔记本,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母亲去世前那段时间确实经常外出,说是去福利院做义工。难道她一直在暗中帮助这些患病的孩子?这个念头让凌棠胸口发紧——即使在最抑郁的时候,母亲依然在给予他人温暖。
"她...有没有说过什么?"凌棠的声音嘶哑。
喻梨陷入回忆:"有一次,我因为不能和其他孩子一起跑跳而哭闹,她抱着我说..."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她说'有些人生来就带着伤痕,但那不是你的错。重要的是,你依然可以爱与被爱'。"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凌棠记忆深处的一扇门。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的正是类似的话。当时他以为那只是母亲对他的安慰,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所以当我在新生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时,"喻梨继续说,"我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后来查到你妈妈的照片,我才确定。"
凌棠猛地抬头:"等等,你是说...你主动申请和我同宿舍?"
喻梨的耳尖红了:"我...我只是好奇..."
"你这个小骗子!"凌棠的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你从一开始就在调查我?"
"不是调查!"喻梨急忙辩解,"我只是...想认识你。想知道那个温柔阿姨的孩子是什么样子。"他的眼神柔软下来,"结果发现是个脾气又臭又硬的冰山。"
凌棠想生气,却忍不住笑了出来。所有的线索突然串联起来——喻梨对他莫名的亲近,对他寻找母亲过去的支持,甚至是他房间里那些关于南华音乐学院的老照片...
"所以你帮我找妈妈的信息,不只是为了我?"
喻梨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比认真:"一开始不是。但后来..."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后来就全是为了你了。"
这句话在凌棠心里激起一阵涟漪。他移开视线,假装整理床头的药盒以掩饰自己发烫的耳根。
"那个...周明远的基金会,"凌棠生硬地转换话题,"你妈妈说是以我妈妈名字命名的?"
喻梨点点头:"'林雨桐儿童心脏病援助基金'。我一直以为是巧合,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我发现周明远办公室里有你妈妈的照片。"喻梨的声音低了下去,"那时我才明白,他是在赎罪。"
凌棠的手指紧紧攥住药盒,塑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母亲被伤害后,她的名字却被用来命名一个救助儿童的基金会,这其中的讽刺让他胃部绞痛。
"凌棠..."喻梨担忧地看着他,"你还好吗?"
"我没事。"凌棠强迫自己松开手指,"只是...需要时间消化这些。"
病房门再次被推开,喻母提着保温桶走了进来。看到两个男孩凝重的表情,她愣了一下:"我...打扰你们了?"
"没有,阿姨。"凌棠站起身,"我刚要去给喻梨办转院手续。"
喻母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突然握住凌棠的手:"凌棠,我和喻梨商量过了...我们不能接受你和你父亲的钱。"
凌棠皱眉:"为什么?"
"太贵重了。"喻母的声音颤抖,"而且风险太大,万一手术..."
"妈!"喻梨急切地打断她。
凌棠深吸一口气:"阿姨,这笔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但如果能救喻梨..."他的声音哽了一下,"请给我这个机会。"
喻母的眼中涌出泪水:"可是..."
"没有可是。"凌棠的语气坚定得不容反驳,"我已经联系好上海的医院,后天就出发。"
喻母看看凌棠,又看看儿子,最终只是紧紧抱住了凌棠,泪水打湿了他的肩膀。凌棠僵硬地回抱这个瘦弱的女人,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和喻梨如出一辙。
"谢谢...谢谢你..."喻母在他耳边轻声说。
凌棠轻轻摇头,目光越过喻母的肩膀与喻梨相遇。病床上的少年正望着他,眼中盛满了一种凌棠从未见过的光芒,明亮得几乎灼人。
办理转院手续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凌棠的父亲通过关系联系到了上海方面的专家,医院甚至派了专门的救护车负责转运。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
"凌棠!"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凌棠转身看到陈主任站在走廊拐角,脸色凝重。自从音乐厅事件后,凌棠就没再见过这位档案室管理员。
"陈主任?"
中年女人快步走来,四下张望后压低声音:"我听说你们要去上海做手术?"
凌棠警惕地点头:"明天就走。"
"听着,"陈主任的声音更低了,"关于周明远...有些事你必须知道。"
凌棠的心跳加速:"什么事?"
"那个基金会..."陈主任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怒,"根本不是周明远出的钱!"
"什么?"
"是你妈妈的钱!"陈主任咬牙切齿地说,"她去世前把全部积蓄都捐给了学校,唯一条件就是用她的名字成立一个心脏病基金会。周明远只是挂了个名头,这些年不知道从中捞了多少好处!"
这个消息如同一记重拳击中凌棠的胸口。他扶住墙壁才没有跌倒,脑海中闪过母亲临终前消瘦的面容——她把所有的钱都捐了出去,却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包括自己的丈夫和儿子。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凌棠的声音嘶哑。
陈主任面露愧色:"我也是刚查到的。学校财务处的老李退休前良心发现,把当年的转账记录给了我。"她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复印件,还有...你妈妈留给基金会的信。"
凌棠颤抖着接过信封,母亲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那是她在病床上写的,字迹已经有些歪斜,却依然清晰:
"给未来得到帮助的孩子们:
这些钱或许不多,但希望能给你们第二次生命的机会。我的人生有过太多遗憾,但爱过与被爱过,已足够幸福。请勇敢地活下去,连同我的那份一起。"
信纸在凌棠手中微微颤动。他想起喻梨说过的话——母亲抱着哭泣的小男孩,告诉他"可以爱与被爱"。原来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弥补着那个被迫放弃的孩子的遗憾。
"谢谢您,陈主任。"凌棠小心地折好信纸,"这些...对我很重要。"
陈主任拍拍他的肩膀:"你妈妈是个善良的人。周明远的事...我很抱歉当年没有站出来。"
凌棠摇摇头。过去的错误已经无法改变,但现在,他有了更重要的使命——完成母亲未竟的心愿,救回喻梨的生命。
回到病房时,喻梨正在收拾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看到凌棠手中的信封,他好奇地挑眉:"又是什么医疗资料?"
凌棠摇摇头,将信递给喻梨:"是我妈妈...留给基金会的。"
喻梨读完信,眼眶瞬间红了:"所以...是凌阿姨一直在帮助我们?"
"嗯。"凌棠在床边坐下,"她去世前把所有的钱都捐了出来。"
喻梨突然抓住凌棠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凌棠,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关于手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喻梨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泛起不正常的青紫色。
"喻梨!"凌棠扑向呼叫按钮,"医生!快来人!"
医护人员冲进病房,凌棠被推到一旁。他眼睁睁地看着喻梨被紧急注射药物,戴上氧气面罩,然后迅速推向抢救室。
"室颤复发!准备电击!"
抢救室的门在凌棠面前重重关上,透过小窗,他看到医生举起除颤器,喻梨瘦弱的身体在电击下弹起又落下。一次,两次...那条代表生命线的绿色波浪终于恢复了微弱的波动。
凌棠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30%的成功率,这个数字突然变得无比真实而恐怖。如果手术失败...如果喻梨像母亲一样离开...这个念头让他几乎窒息。
"凌棠..."
喻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凌棠转身,看到这个坚强的女人正扶着墙勉强站立,脸色比喻梨好不到哪去。
"他会没事的。"凌棠扶她坐下,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坚定,"明天我们就去上海,最好的医生在等着他。"
喻母紧紧抓住凌棠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凌棠...如果...如果手术不成功..."
"会成功的。"凌棠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必须成功。"
抢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主治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暂时稳定了,但必须尽快手术。他的心脏已经不堪重负,随时可能..."
"我们明天就去上海。"凌棠说,"已经安排好了。"
医生点点头:"我会准备好他的病历和检查报告。记住,路上绝对不能有任何激动或刺激。"
凌棠郑重地点头,心中却泛起一阵苦涩。不激动?不刺激?当喻梨的生命像沙漏中的细沙一样流逝,谁能保持平静?
获准进入病房后,凌棠轻手轻脚地走到喻梨床边。药物作用下,喻梨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氧气面罩随着他微弱的呼吸泛起白雾。
凌棠小心地握住喻梨的手,那只总是灵活地在琴键上舞动的手,现在冰冷而无力。他想起第一次听喻梨弹琴时的情景,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那个专注的背影上,音符像有生命般在空气中流淌。那时的凌棠还不知道,这个阳光般的少年会成为他生命中如此重要的存在。
"你必须好起来..."凌棠低声说,声音哽咽,"我还没...还没告诉你..."
告诉你什么?凌棠自己也不确定。是告诉他母亲的故事终于有了答案?还是告诉他这些日子来自己内心的变化?抑或是...那个他不敢承认,却已经深深刻在心底的感情?
监护仪的"滴滴"声像是时间的脚步声,提醒着凌棠生命的脆弱与珍贵。明天,他们将踏上前往上海的旅程;三天后,喻梨将躺上手术台。而此刻,在这个安静的病房里,凌棠终于允许自己承认一个事实:
他害怕失去喻梨,比害怕任何事情都要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