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弩机的射程可比旧款远了两丈?”嬴驷指尖叩击着青铜弩臂,烛火将他眼角的纹路照得清晰,“韩国工匠果然有两下子。”公子华上前半步,甲胄在殿中发出轻响:“回禀父王,此弩机用的是南阳精铁,弓弦掺了牛筋和蚕丝,末将试过,可穿透三层牛皮甲。”殿中众臣纷纷交头接耳,樗里疾捻着胡须笑道:“若给锐士营装备百具,函谷关外的魏武卒怕是要绕道走了。”
嬴驷忽然抬眼,目光扫过阶下:“穆监,昨夜斥候回报说韩军在宜阳增兵,可有此事?”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内侍通禀:“启禀大王,芈八子与芈夫人求见,说有大公主的书信。”嬴驷手中玉杯顿了顿,与樗里疾对视一眼:“宣。”
芈月扶着芈姝踏入殿中时,殿内还弥漫着弩机的机油味。芈姝攥着锦帕的手微微发抖,孟嬴的书信在她袖中窸窣作响。嬴驷一眼便看见她发间晃动的珍珠步摇——那是孟嬴去年生辰时他送的,不由心中一软:“可是大公主有消息了?”
芈月上前两步,将书信呈给穆监,目光却落在案上的弩机上:“燕国传来急信,说易后在蓟城遭了难。”嬴驷展开信纸的指尖突然顿住,烛火映得纸上“子之谋反”四字格外刺目。芈姝见他脸色阴沉,忍不住开口:“大王,孟嬴素来刚强,若非危急,断不会写这种信...”
“苏秦到了吗?”嬴驷突然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冰。穆监忙不迭点头:“已在偏殿等候,还带了大公主的玉佩。”嬴驷将书信拍在案上,弩机的扳机“咔嗒”轻响:“带他来。”
苏秦踏入殿中时,身上还带着北方的寒气。他单膝跪地,从怀中掏出羊脂玉珏,珏上“孟”字刻痕里还沾着血渍:“易后命小人拼死带出此珏,说公子职已被囚于武阳台,燕国上下皆成子之囊中之物。”嬴驷盯着玉珏,忽然想起孟嬴七岁时抱着他胳膊要玉佩的模样,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子之竟敢弑君?燕王呢?”
“燕王哙已禅位于子之,如今被软禁在东宫。”苏秦抬头,目光扫过阶下众臣,“易后担心公子职遭害,求秦王念在昔日姻亲之谊...”“放肆!”嬴驷猛地起身,腰间佩剑磕在案角,“燕国何时轮到一个外臣指手画脚?”芈月见状,悄悄扯了扯芈姝的衣袖,后者却已红了眼眶:“大王,孟嬴可是您最疼爱的长女...”
“够了!”嬴驷甩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积雪压断竹枝,“函谷关战事胶着,孤若此时出兵燕国,魏韩必从侧后偷袭。”芈月却在此时开口:“大王为何一定要出兵?”嬴驷回头,见她眼中闪着微光,如同当年在甘泉宫论政时一般:“愿闻其详。”
“燕国之乱,乱在子之根基未稳。”芈月上前两步,裙裾扫过青砖,“若派轻骑乔装入燕,接回易后与公子职,再以‘勤王’之名扶持公子职即位,燕国岂不是掌中玩物?”樗里疾抚掌大笑:“妙啊!不费一兵一卒,便得千里江山,八子当真是女中苏秦!”嬴驷却盯着芈月,忽然想起她曾在马厩里给嬴稷讲《阴符经》的模样:“轻骑...谁可担此任?”
“魏冉。”芈月脱口而出,“他曾在赵国为质,熟知北方山川,且手下有二十死士,皆是燕赵口音。”嬴驷挑眉:“你倒是谋划得周全。”芈月低头:“不过是替大王分忧。”殿中忽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芈姝盯着两人交投的影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夜深了,嬴驷在椒房殿批完最后一卷军报,忽然听见窗外有低低的说话声。他掀起帷帐,看见芈月正倚着廊柱,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在想什么?”他走过去,披风带起的风拂乱她鬓角碎发。芈月转头,眼中映着廊下灯笼:“在想孟嬴。她当年嫁去燕国时,您说过会护她一世周全。”
嬴驷一怔,想起送亲时孟嬴在马车上的眼泪。那时她才十六岁,却握着他的手说:“父王莫要为女儿分心,秦国大业为重。”他伸手替芈月拢了拢披风:“孤何尝不想救她?但燕国上下皆被子之把控,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芈月抬头看他,忽然发现他鬓角竟有了白发:“大王可知,在孟嬴心里,您不仅是秦王,更是父亲。”
嬴驷转身望着星空,良久才叹道:“明日让魏冉准备吧。但切记,只救易后,公子职...暂且留在燕国。”芈月一愣:“为何?”“子之若知公子职在孤手中,必对燕国军民宣称孤挟质子以令诸侯。”嬴驷指尖敲着廊柱,“孤要的是燕国人心所向,不是千古骂名。”芈月忽然明白,眼前这人终究是秦王,即便心中有血有肉,也不得不把私情埋在黄土里。
次日正午,魏冉的轻骑队伪装成商旅出了咸阳城。芈姝站在城楼上,看着扬尘渐渐消失在 horizon,忽然转头对芈月说:“妹妹果然最懂大王心思。姐姐昨日才想,若换作我,定想不到轻骑乔装这招。”芈月听出她话里的酸味,却只淡淡一笑:“姐姐纯善,本就不该操心这些权谋。”芈姝望着她的侧脸,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纯良二字,在这宫里便是无用。”
三日后,孟嬴被接回咸阳的消息传来时,嬴驷正在试新弩机。“公子职呢?”他握着弩弦的手紧了紧。穆监低头:“被赵国劫走了,带队的是赵成侯的堂弟。”嬴驷手中弩机“当啷”落地,惊飞了檐下麻雀:“赵国?他们竟敢!”芈月匆匆赶来时,正看见他摔碎了案上的玉鼎,碎片划伤了掌心,鲜血滴在青砖上像朵残花。
“大王可还记得,当年孟嬴嫁去燕国时,您与燕王哙盟誓‘秦燕永结同好’?”她拾起碎片,锋利边缘割破指尖,“如今公子职被劫,赵国必以‘护燕储君’为名,插手燕国内政。”嬴驷盯着她流血的手指,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你说,孤该如何?”芈月抬头,与他对视:“出兵赵国,趁其不备夺回公子职,再以‘救甥’之名,让燕赵皆感秦恩。”
“好个‘救甥’之名!”嬴驷忽然大笑,笑得眼中泛起泪光,“孤若出兵,魏韩必攻函谷关;若不出,孟嬴...孟嬴该如何想孤?”芈月轻轻抽回手,用帕子裹住他的伤口:“当年您教稷儿读《商君书》,说‘王者不倍信,亦不蔽利’。如今正是立信之时。”嬴驷一震,想起嬴稷捧着竹简奶声奶气念“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的模样,忽然握住她的手:“明日朝会,孤便说要派樗里疾出使赵国。”
芈月走出殿门时,正遇见孟嬴从长廊另一头走来。她脸上还带着风尘,却仍穿着燕国的玄色华服,腰间挂着的正是嬴驷送的玉珏。“八子可曾劝过大王?”孟嬴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职儿若死在赵国,我...我不如随他去了。”芈月握住她的手,触到她掌心的茧——那是常年拉弓留下的:“大王已派樗里子出使,不日便有消息。”孟嬴抬头,眼中燃起希望,却又很快熄灭:“他终究是秦王,不是父亲。”
这话像根刺,扎得芈月心口生疼。她看着孟嬴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忽然想起自己在楚宫时,母亲也曾对着明月说过类似的话。原来在这四方城里,无论是公主还是宠妃,都逃不过被命运摆弄的掌心。
夜里,芈月在灯下给嬴稷写信,忽然听见窗外有脚步声。她掀开帘子,看见苏秦正站在月光里,身上只穿了单衣,显得格外单薄。“先生深夜至此,可是有事?”苏秦苦笑:“在下连客栈都被查封了,实在无处可去。”芈月这才注意到他衣摆上的补丁,想起孟嬴说过他拒绝了所有赏赐:“先生为何不收易后的谢礼?”
“在下所求,非金银珠宝。”苏秦望着天上明月,“若能得秦王一见,纵是冻死街头,亦无憾。”芈月盯着他眼中的火光,忽然想起嬴驷说过“苏秦有经纬之才,可惜时机未到”。她转身从箱中取出件狐裘:“明日我带先生去见大王,但有一事相求——莫要让易后知道。”苏秦接过狐裘,指尖触到裘角的凤凰刺绣,忽然明白为何嬴驷独宠此女:“在下省得。”
次日朝会,当苏秦在殿中展开燕国地图时,嬴驷的目光忽然落在他袖口露出的狐裘边缘。那是芈月的陪嫁之物,他曾见她穿过几回。“先生以为,燕国之乱该如何平息?”他故意问道。苏秦掷地有声:“立公子职为燕王,以秦赵之力胁迫子之退位,再以‘合纵’之策联结燕赵,共抗强齐。”嬴驷挑眉:“为何要拉赵国入局?”
“赵国若得燕人情义,必感激秦国;若不得,必与秦为敌。”苏秦叩首,“此乃一举两得之计。”樗里疾抚掌笑道:“妙啊!如此一来,赵国劫公子职之事反成台阶,秦王可借坡下驴,既救了外甥,又得了燕赵人心。”嬴驷看向芈月,见她眼中闪过赞许,忽然想起昨夜她在灯下替自己裹伤的模样。原来这女子不仅懂他,更懂这天下棋局。
朝会散后,嬴驷留芈月在殿中用膳。案上摆着她最爱吃的蜜渍梅子,她却只拨弄着玉箸。“在想孟嬴?”嬴驷替她添了盏酒,“孤已让樗里子带了百镒黄金去赵国,职儿不日便能回来。”芈月抬头看他,忽然问:“若有一日,稷儿也被卷入他国纷争,大王会如何?”嬴驷一愣,手中酒盏险些打翻:“稷儿是寡人的长子,孤自会护他周全。”
“可在这宫里,‘周全’二字谈何容易?”芈月轻声说,“孟嬴是大公主,尚不能幸免;何况我等?”嬴驷忽然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生疼:“有孤在,便没人能动你们母子。”芈月望着他眼中的坚定,忽然想起他曾在函谷关前为她挡箭的模样。或许在这冰冷的王宫里,这便是最温暖的承诺了。
夜里,芈月路过孟嬴的宫殿,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琴声。她驻足聆听,发现弹的是《黍离》,曲调里满是家国之痛。忽然想起苏秦说过,孟嬴在燕国时常独自抚琴到天明。原来有些伤,即便回到故乡,也无法愈合。
她转身欲走,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孟嬴披着斗篷追上她,眼中有泪光:“方才听宫人说,大王派了樗里子去赵国?”芈月点头:“不出十日,公子职便能回到您身边。”孟嬴忽然抓住她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八子,你说...大王他心里,可还有我这个女儿?”
芈月看着她眼角的细纹,忽然想起自己母亲临终前问的最后一句话:“你父亲...可曾想起过我?”她轻轻握住孟嬴的手:“大王今早还在看你儿时的画像,连早膳都多用了半碗。”孟嬴一愣,随即笑了,眼泪却落了下来:“原来他还记得。”
芈月望着漫天繁星,忽然明白,在这深宫里,无论是君王还是公主,都困在各自的牢笼里。所谓亲情、爱情,不过是牢笼里的一缕微光,明知抓不住,却偏要拼尽全力去够。
她轻轻揽住孟嬴的肩,像哄嬴稷那样拍着她的背。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三更天了。而她们,还在这漫漫长夜里,等着黎明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