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可知，为何燕国的胡服骑射总比赵国慢半拍？”嬴驷用象牙箸拨弄着铜鼎里的鹿肉，目光却落在苏秦新制的皮质箭囊上，“这鹿皮鞣制时加了松木灰？”
苏秦放下酒爵，指尖抚过箭囊边缘的针脚：“回禀大王，此乃东胡部族的秘术，鞣制后的皮子可抵三冬风雪。”他忽然瞥见芈月袖口露出的狐裘毛边，想起昨夜她在廊下说的话，“若大王有意，在下可修书给东胡左贤王，求他派些制皮匠人来咸阳。”
嬴驷挑眉，与芈月对视一眼。殿外忽然传来金铁交鸣之声，却是公子华带着锐士营在演练新弩。芈月放下蜜渍梅子，轻声道：“听闻赵国骑兵已换上了东胡马具，鞍桥增高三寸，骑射时更稳当。”
“八子对骑兵倒是上心。”嬴驷夹了块鹿肉放进她碗里，忽然转头对苏秦说，“先生方才说燕赵合纵需以‘甥舅之谊’为纽带，可孤听说赵成侯膝下无子，正想收养公子职？”
苏秦闻言瞳孔微缩，却很快恢复如常：“赵成侯此举，不过是想挟公子职以令燕国。但若大王抢先以‘舅父’之名赐婚——”他忽然停住，目光扫过芈月的脸色。嬴驷却忽然大笑，震得廊下铜铃轻响：“赐婚？妙啊！若将孟嬴之妹许配给赵成侯堂弟，赵燕联姻便成了秦燕联姻的延续！”
芈月手中玉箸“当啷”落地，抬眼望向嬴驷：“大王是说...让羋茵嫁去赵国？”她想起那个在楚宫时总爱掐她发梢的堂姐，如今正困在咸阳宫的西厢房里，每日对着青铜镜嗟叹年华。
“羋茵虽出身高贵，却无实权在握，嫁给赵国宗亲正合适。”嬴驷用布帛擦了擦手，“既全了孟嬴的面子，又断了赵国收养公子职的念头。”他忽然握住芈月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掌心的茧——那是前日替他裹伤时被玉鼎碎片划破的，“此事便由你去办，如何？”
芈月望着他眼中的深意，忽然明白他是想借此事让羋姝看清：在这宫里，没有谁能真正置身事外。她轻轻颔首，却在这时听见殿外传来喧哗——羋姝的侍女芷萝跌跌撞撞闯进来，鬓角的珠花已掉了一半：“启禀大王、八子，夫人她...她在椒房殿摔了玉瓶！”
嬴驷皱眉：“好好的摔什么玉瓶？”芈月却已起身，对苏秦说：“先生且用膳，我去去就来。”
椒房殿内，羋姝正对着满地碎片出神，裙裾上沾着胭脂水粉。芈月示意侍女退下，拾起一片碎玉：“这是楚国进贡的和田玉，姐姐怎舍得摔？”
“舍得？”羋姝忽然冷笑，指尖划过脸颊，“昨日给大王绣的香囊，他看都没看就放在案上；今日听说要把羋茵嫁给赵国人，连问都没问我一声！”她忽然抓住芈月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她皮肉，“妹妹是不是早就知道？你们是不是都在算计我？”
芈月任她抓着，直到看见她眼中泛起泪光，才轻轻抽回手：“姐姐可知道，为何大王总爱去甘泉宫看弩机？因为在那里，他不用猜任何人的心思。”她将碎玉放进匣中，“羋茵嫁去赵国，是为了救孟嬴的儿子，也是为了秦国的江山。姐姐若想让大王看重，便该懂——这宫里的恩宠，从来都是与国政相连的。”
羋姝愣住，忽然想起那年在楚国，父王带她们去看阅兵，她只记得将军们的铠甲锃亮，而芈月却问“战车与骑兵如何配合”。此刻看着芈月眼中的冷静，她忽然觉得陌生，又有些羡慕。
“明日我带姐姐去见孟嬴。”芈月替她理了理乱发，“她在燕国时，曾用弓弦勒死过三个刺客。姐姐该问问她，如何在绝境中活下去。”
次日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孟嬴的剑穗上。她正倚着窗台擦拭长剑，剑锋映出芈姝苍白的脸。“大公主可曾恨过父王？”羋姝攥着锦帕的手微微发抖，“恨他为了秦国，将你嫁到那么远的地方？”
孟嬴的指尖顿在剑脊上，那里有道寸许长的疤痕，是当年替燕王哙挡箭留下的。“起初恨过。”她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释然，“但当我抱着职儿躲在枯井里，听着子之的士兵在上面搜寻时，我忽然明白——父王把我嫁到燕国，不是丢弃，而是让我成为秦国插在北方的刀。”
芈姝惊讶地抬头，正看见孟嬴眼中的火光：“八子说，大王要把羋茵嫁给赵国人？”芈月点头，孟嬴忽然将长剑插入剑鞘，发出清越的声响：“好！若能借此让赵国退出燕国内政，便是把我再嫁一次又何妨？”她转头看向羋姝，目光如炬，“姐姐可知道，在燕国的王庭里，我每天都要穿着铠甲见客？因为我知道，只有自己足够强，才能让职儿活下来，让秦国的威严不被践踏。”
羋姝忽然想起自己在楚宫时，总被母亲教导“女子应以柔克刚”，此刻却觉得这话荒谬至极。她伸手握住孟嬴的手，触到那些磨出的茧子，忽然眼眶发酸：“大公主...你过得太苦了。”
“苦？”孟嬴望着窗外的宫墙，“这世上哪有坐在王宫里喊苦的公主？当年父王送我出嫁时，在马车上放了一盒金疮药，说‘若受了伤，就用这个’。如今想来，那便是他能给我的，最温柔的权谋了。”
芈月站在廊下听完这番话，忽然想起嬴驷今早临朝时，特意让穆监给孟嬴的宫殿添了炭盆和狐裘。有些爱，在这深宫里，注定要裹着权谋的外衣才能传递。
酉时三刻，嬴驷在书房召见芈月，案上摆着赵国使者刚送来的婚书。“羋茵听说要嫁到赵国，哭闹着要见孤。”他用朱砂笔圈出婚书里的聘礼数目，“你猜她怎么说？”
“她说‘我是楚王之女，怎能嫁给一个无名小卒’？”芈月替他磨着墨，嘴角泛起冷笑。嬴驷挑眉：“你倒清楚。”
“因为她至今不明白，在这乱世里，血统从来不是护身符。”芈月将墨锭放进砚台，“就像当年楚王把姐姐嫁给大王，不是因为情谊，而是因为秦国的铁骑离楚境只有百里。”
嬴驷忽然放下笔，转身握住她的肩：“可孤娶你们，不全是为了楚国。”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难得的柔软，“初见你时，你在马厩里给稷儿讲《六韬》，手里还拿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那时孤就想，这女子眼里有星火，不该困在后宫里。”
芈月抬头看他，发现他眼中映着烛火，竟比平日柔和许多。她忽然想起自己曾在《商君书》里读到的话：“民之性，饥而求食，劳而求佚，苦则索乐，辱则求荣。”原来君王也是人，也会在权谋之外，渴望一丝真心。
“大王可曾后悔过？”她轻声问，“后悔让孟嬴去了燕国，后悔卷入这乱世纷争？”
嬴驷沉默良久，忽然拿起案上的青铜弩机，对准窗外的积雪：“当年商鞅被车裂时，孤站在城楼上看他的血染红了渭水。从那刻起，孤就知道——这世上没有‘后悔’二字，只有‘值得’与‘不值得’。”他扣动扳机，弩箭破空而出，将远处的竹枝射得粉碎，“若用孟嬴的半生，换得秦国在北方的一席之地，孤...不悔。”
芈月望着他握弩机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忽然明白，为何嬴驷总爱抚摸孟嬴儿时的画像——那是他在铁血权谋中，唯一能触碰的柔软。
夜里，芈月路过御花园，听见假山后有低低的啜泣声。她悄悄走近，看见羋茵蹲在梅树下，手里攥着半支金步摇，正是当年楚王赐给她的及笄礼。
“你果然在这里。”芈月放下手中的披风，“赵国虽不比楚国富庶，却有胡马和良弓。以你的聪明，到了赵国王宫，未必不能做个掌权的主母。”
羋茵抬起头，脸上还沾着泪痕：“可我不想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我想回楚国，想嫁给...嫁给像大王这样的人！”
芈月闻言冷笑：“像大王这样的人？你可知他今早用膳时，为了一道菜咸了半分，便处死了三个厨子？你可知他枕边总放着一把匕首，连王后都不能碰？”她俯身捏住羋茵的下巴，“在这宫里，没有谁是‘嫁给爱情’，我们都是嫁给秦国的山河。你若想活，就收起你的眼泪，把自己磨成一把刀——一把让赵国离不开的刀。”
羋茵被她捏得生疼，却在她眼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狠戾。忽然想起母亲曾说，芈月小时候被毒蛇咬过，却忍着疼用石头砸死了蛇，从那以后，她的眼里就多了些东西。
“我...我该怎么做？”她终于软下声音。芈月松开手，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这是苏秦写的《赵国策》，里面记着赵成侯堂弟的喜好。你要做的，是让他相信，你不仅是楚国公主，更是能帮他在赵国朝堂立足的谋士。”
羋茵接过竹简，指尖触到“胡服骑射”四字：“可我不懂这些...”
“不需要懂。”芈月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你只需记住，在男人的天下里，最能打动他们的不是美貌，而是‘有用’。”她忽然想起嬴驷看弩机时的眼神，那是一种对“利器”的珍视，“明日出嫁时，你要笑着对大王说：‘谢大王成全，茵儿必不负秦国所托。’”
羋茵愣住，忽然明白为何芈月能在这宫里站稳脚跟。她深吸一口气，将金步摇重新插回发间：“好，我听你的。”
芈月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初入秦宫时，也是这样一步步把柔软藏起来，把自己锻造成嬴驷需要的“利器”。或许在这深宫里，所谓成长，便是学会把眼泪酿成酒，把委屈磨成刀。
子时，嬴驷批完最后一卷关于赵国婚聘的奏疏，忽然看见案头摆着一碗热汤。“这是八子让厨房煮的当归羊肉汤，说大王这些日子太累了。”穆监低声道。
嬴驷端起汤碗，忽然在碗底发现一片花瓣——是芈月最爱戴的红梅。他嘴角微微上扬，想起方才在廊下遇见她时，她发间还沾着梅香。原来在这冰冷的王政之外，还有人记得他畏寒的老毛病。
他仰头喝完汤，忽然对着虚空开口：“告诉八子，明日送亲的队伍，准她用楚国的丹砂轿帘。”穆监愣了愣，随即领命而去。嬴驷望着窗外的残月，忽然想起芈月说过的话：“在孟嬴心里，您不仅是秦王，更是父亲。”
他伸手摸了摸案上孟嬴的画像，指尖抚过她七岁时甜甜的笑。或许在这乱世里，他能给女儿的，除了权谋的庇护，还有这一点点，藏在丹砂轿帘里的温情。
雪又下起来了，嬴驷披上狐裘走到廊下，看着远处椒房殿的灯火。他知道，在那灯火里，有三个女子——一个在权谋中学会坚硬，一个在眼泪中学会清醒，一个在孤独中学会守望。而他，作为她们的丈夫、兄长、父亲，只能在这风雪夜里，握紧手中的弩机，为她们，也为秦国，射出最锋利的那一箭。
“大王，夜深了。”穆监递来一盏灯笼。嬴驷接过灯笼，看着暖黄的光晕在雪夜里跳动。他忽然想起商鞅临死前说的话：“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此刻他终于明白，所谓“尽公”，有时不得不辜负“私爱”——但只要这天下的灯火能因他而亮，那些辜负，便都值得。
雪越下越大，嬴驷却感觉不到冷。他握紧灯笼，一步步走向黑暗中的朝堂。那里，还有无数的弩机需要调试，无数的权谋需要布局。而在这一切之外，他知道，总有一盏灯，会为他留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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