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章台殿
“启禀大王，这是韩国工匠改良的连弩机。”
公子华掀开锦缎，青铜弩机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嬴驷放下竹简，指尖抚过机括上的饕餮纹，忽然抬眸：“射程比我军的强多少？”
“回禀君上，”随军匠师跪地叩首，“此弩可穿透三层铁甲，射程达三百步，较我军现有弩机提升近百步。”他额角沁汗，“若不是公子华将军在宜阳之战中俘获韩工……”
“好个天下弩机皆自韩出。”嬴驷指尖叩了叩案几，目光扫过殿内重臣，“犀首，你说这弩机若用在函谷关，能否教齐楚联军尝尝铁蒺藜的滋味？”
公孙衍捋须轻笑：“若配上甘龙大人训练的弩兵营，臣敢断言，旬月之内必能破敌。”他有意无意瞥向另一侧的甘龙，“不过器械虽利，仍需良将操盘。”
甘龙正要开口，却见穆监匆匆入殿，附耳对嬴驷低语几句。秦王挑眉：“芈八子和王后都来了？还拿着大公主的书信？”他挥手屏退群臣，“宣。”
芈月扶着芈姝踏入殿内，两人衣摆上的翟鸟纹在光影中浮沉。芈姝先发制人：“大王可曾看过孟嬴的信？那子之狼子野心，竟要对嫂嫂和侄儿下毒手……”
“先别急。”嬴驷展开羊皮纸，目光掠过孟嬴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忽然捏紧信纸，“穆监，去传苏秦。”他转向芈月，“你一向与大公主交好，可知她书信里说的‘青鸾镜’是何物？”
芈月垂眸：“那是先太后赐给孟嬴的陪嫁，镜背刻着‘鸾翔凤翥’四字。”她顿了顿，“若镜中出现血纹，便是大公主身陷绝境的讯号。”
殿外传来脚步声，苏秦长揖及地，腰间玉佩随动作晃出清光。嬴驷瞳孔骤缩——那是孟嬴出嫁时他亲赐的羊脂玉，正面刻“职”字，背面刻“稷”字，取“社稷”之意。
“此物为何在你手中？”嬴驷按住剑柄。
苏秦不慌不忙：“大公主托臣转交，并言‘玉碎人亡’。”他抬头时，目光与芈月相撞，“在下一路从蓟城赶来，目睹子之党羽搜捕公子职的惨状……”
“大胆子之！”嬴驷拍案而起，案上竹简轰然翻倒，“燕王昏聩至此，竟纵容相国弑君夺位？”他忽然看向芈姝，“王后可知，孟嬴当年远嫁燕国时，寡人曾许诺‘秦燕永为兄弟之邦’？”
芈姝垂首：“臣妾愚钝，但知大公主母子若有闪失，必损我王威德。”她眼角余光扫过芈月，“不过朝堂大事，还需大王乾纲独断。”
芈月向前半步：“大王，臣女有一计。”她展开羊皮地图，指尖点在韩国上党郡，“燕国与赵、齐接壤，明目张胆出兵必遭干预。但若派轻骑乔装成商旅，经韩国入燕……”
“且慢。”嬴驷盯着地图上的函谷关标记，“此时调动兵力，恐让魏惠王察觉我军虚实。”
“无需大军。”芈月直视他目光，“三百轻骑足以。一来接回大公主母子，二来……”她顿了顿，“公子职乃燕王正统，若握在我王手中，日后燕国朝堂……”
嬴驷忽然轻笑，眼中掠过赞许：“好个‘操纵于股掌之间’。”他转头看向穆监，“传魏冉进宫。”
芈姝望着两人交相辉映的眼神，指尖捏紧帕子。待芈月退下，她忽然落泪：“大王对芈月真是信任有加。臣妾近日读《女戒》，方知‘纯良’二字，在这宫中竟是无用。”
嬴驷抬眸：“王后何出此言？”
“臣妾只是忽然明白，”芈姝声音发颤，“为何大公主宁肯求芈月，也不愿向臣妾开口。”她望着案上弩机，“原来在这宫里，懂权谋比懂人心更紧要。”
椒房殿外·廊下
“夫人可是在等大王？”
芈月看着嬴夫人倚着廊柱，手中握着半块玉佩——那是孟嬴当年送她的姐妹信物。嬴夫人苦笑：“我哪敢等大王，不过是想替孟嬴说句话。”她望着漫天晚霞，“你可知她临嫁前，在章台殿跪了整夜？”
芈月点头，想起孟嬴出嫁那日，十里红妆映得咸阳宫都失了颜色，唯有她脸上没有笑意。嬴夫人忽然握住她手：“子之之乱，公子职是关键。可若让赵国得了他……”
“所以我劝大王派魏冉走韩国。”芈月压低声音，“只是没想到，赵国竟会半途截杀。”
话音未落，殿内传来瓷器碎裂声。两人透过窗纸，看见嬴驷怒摔玉盏，琥珀酒液在青砖上蜿蜒如血。穆监的声音隐约传来：“公子职已被赵雍接入邯郸……”
“废物！”嬴驷的怒吼震得廊下铜铃乱响，“三百轻骑竟护不住一个孩童？魏冉何在？”
“魏将军已被赵军缠住，大公主倒是平安归来。”穆监的声音带着忐忑，“只是……大公主想见公子职，被大王斥退了。”
芈月与嬴夫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痛楚。屋内忽然传来嬴驷的叹息，低得像碎在风里的残棋：“传寡人的话，让大公主先住椒房殿。至于公子职……”他声音骤冷，“燕国的事，容后再议。”
孟嬴居所·子夜
“这是燕国特产的雪顶参，还请先生收下。”
孟嬴推过檀木匣，烛光在她眼角细纹上跳动。苏秦却将匣子推回，腰间玉佩与她的相撞，发出清越鸣响：“在下不过是传书之人，何敢受此厚礼？”
孟嬴凝视他清瘦面容，忽然想起当年在章台殿，他还是个被门卫刁难的寒门士子，而她是备受宠爱的大公主。“先生可知，”她指尖抚过案上《阴符经》，“这书我读了十年，今日才懂‘引钩箝之辞，飞而箝之’的真意。”
苏秦挑眉：“夫人是说，大王不肯救公子职，是怕赵国借机生事？”
“他当然想救。”孟嬴忽然冷笑，“但函谷关战事胶着，他不能让六国看出秦国在意一个质子。”她望向窗外残月，“当年我替他稳住燕易王，如今他要我替他稳住子之之乱后的燕国政局——这才是他的‘大局’。”
苏秦沉默片刻，从袖中摸出卷竹简：“在下有一策，可助夫人救公子职，亦能解大王之困。”他展开竹简，上面画着赵国代郡的山川图，“赵雍素有大志，若许他‘共分中山国’，想必他会愿意送公子职入秦。”
孟嬴目光一亮，却在此时听见廊下传来脚步声。芈月的声音混着夜风飘来：“葵姑，你说这四方天地里，女子是不是总被当作棋子？”
葵姑叹息：“姑娘又何苦替大公主操心？她是先王之女，自有她的命数。”
“可我见不得她心碎。”芈月的声音低下去，“当年她教我读《商君书》，说‘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如今却要被‘大局’二字困死。”
孟嬴猛地起身，袖中玉佩“当啷”落地。苏秦弯腰拾起，触到她指尖时忽然想起，方才她倒茶时，无名指上有层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的痕迹。
“芈月说得对。”孟嬴接过玉佩，“我不该等别人来救公子职。”她转头看向苏秦，“先生方才说的‘共分中山国’，能否写进盟约？”
苏秦轻笑：“夫人想亲自出使赵国？”
“为何不可？”孟嬴抚过裙上陈旧的箭伤，“我虽是女子，却曾在易水河畔射杀过三名刺客。赵雍若敢轻慢，我便让他见识见识，秦国大公主的箭术。”
苏秦望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忽然想起自己游说六国时，在易水桥头见过的那株古柳——虽历经霜雪，却始终倔强地抽着新芽。
宣室殿·三更
“稷儿今日读了《诗经》哪一篇？”
嬴驷捏着嬴稷的小手，在竹简上一笔一划写“蒹葭”二字。芈月跪在一旁研墨，看着父子俩相似的眉形，忽然开口：“稷儿说，想让母后跟大公主学骑射。”
嬴驷抬眸：“哦？”
“他还说，”芈月故意停顿，“大公主的儿子公子职，在赵国吃不到秦国的酪浆。”她望着嬴驷手中狼毫，“函谷关传来捷报，我军已破魏韩联军，此时正是士气大振之时。”
嬴驷搁笔，墨滴在“葭”字上晕开小团阴影：“国家大政，顾不得儿女私情。”
“可当年大公主远嫁燕国，是为了秦国的‘儿女私情’。”芈月直视他，“她在燕国忍辱负重十年，替大王稳住北方边境，如今不过求一个母子团圆……”
“够了！”嬴驷拍案而起，却在看见芈月眼中的失望时，忽然泄了气。他转身看着墙上的《九州图》，目光落在赵国邯郸：“你以为寡人不想救？赵雍素有‘胡服骑射’之志，若此时与他开战，正中齐楚下怀。”
芈月忽然想起孟嬴案头的《阴符经》，想起苏秦说的“飞箝之术”。她跪下叩首：“大王若派苏秦为使，许赵雍三城之地，想必他会权衡利弊。”她顿了顿，“何况，公子职身上流着一半秦国血，将来若登燕王之位……”
嬴驷猛地转身，眼中闪过赞许：“你果然懂寡人。”他伸手扶起她，指尖掠过她耳坠——那是他亲赐的蓝田玉，“不过此事需从长计议。”
芈月忽然轻笑：“大王可知，孟嬴方才去了苏秦住处？”她将嬴稷抱到膝上，“大公主这辈子，最讨厌被当作棋子。可若让她以‘易后’身份出使赵国，带着苏秦的策论……”
“好个借势而为。”嬴驷大笑，“传寡人的令，赐孟嬴黄金百镒、黑冰台密令一卷。至于苏秦……”他目光灼灼，“让他做副使，随大公主入赵。”
芈月低头替嬴稷整理衣襟，听见儿子奶声奶气地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她忽然想起孟嬴看苏秦的眼神，想起芈姝那日在廊下说的“懂他的人”，心中忽然泛起复杂滋味。
驿馆·卯时
“先生当真不要盘缠？”
孟嬴望着苏秦空荡荡的屋子，唯有墙角堆着几捆竹简。苏秦将最后一锭银子塞给店小二，转身笑道：“在下习惯了清贫，再说——”他指了指孟嬴腰间玉佩，“夫人这趟出使，在下总得挣件新貂裘。”
孟嬴摇头，忽闻窗外传来马蹄声。她掀起帘幕，看见芈月骑着黑马而来，身后跟着一队黑冰台杀手。嬴驷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大公主此去，寡人设宴章台殿，待你凯旋。”
孟嬴转身，看见阳光正透过窗棂，在苏秦脸上织出明暗交错的光影。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春日，她在章台殿教芈月读《商君书》，殿外的桃花落在竹简上，像极了此刻苏秦眼中的光。
“走吧，先生。”她将自己的狐裘披在他肩头，“到了赵国，我请你喝最烈的酒，吃最肥的烤羊。”
苏秦轻笑，任由狐裘上的冰蚕香裹住自己：“如此，在下便等着夫人兑现承诺。”
晨光中，两人相携出门，身后驿馆的店小二举着苏秦的貂裘大喊：“客官！您的衣服——”
孟嬴回头，阳光落在她眼角，将细纹都照得温柔：“送你了。”她转头对苏秦道，“待救出公子职，我让人给你做十件新的，每件都绣上‘纵横’二字。”
苏秦望着她被晨风吹起的发丝，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他伸手替她拂去肩上落雪，忽然觉得，这趟九死一生的出使，似乎有了比功名更重要的东西。
而在章台殿内，嬴驷握着孟嬴的书信，目光落在最后那句“愿以我血，换秦燕十年太平”。他忽然转头对芈月道：“等大公主归来，让稷儿认她作义母。”
芈月点头，看见殿外的桃花开了第一朵。她忽然想起孟嬴说过的话：“在这四方天地里，女子若想不被摆布，就得自己握住棋盘。”
此时，晨雾渐散，孟嬴的车队已驶出咸阳城。阳光洒在她的王旗上，“秦”字大纛猎猎作响，与苏秦车上的“纵横”旗交相辉映。而在遥远的邯郸，赵雍正凝视着手中的公子职画像，嘴角泛起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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