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儿可好些了?”秦王执起芈姝的手,指尖触到她腕间薄如蝉翼的肌肤,“太医说蜂巢蜜可润肺,这几日该多喝些。”
芈姝靠在织金软枕上,望着案头青瓷罐里的琥珀色蜂蜜,忽然露出疲态:“大王可知,这蜂巢让我想起在楚国时,威后宫里的蜜渍金桔?那时稷儿总躲在廊下偷蜜吃,荡儿便替他望风……”
“稷儿与荡儿心性迥异,倒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亲兄弟。”秦王替她拢了拢狐裘,“你既说荡儿好武、稷儿喜文,不如让他们同入上书房,也好互相砥砺。”
芈姝睫毛微颤,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谢大王体恤。只是荡儿顽劣,恐扰了稷儿读书……”
“不妨事。”秦王笑着摆手,“男孩子打打闹闹才是常事。明日便让樗里疾做他们的太傅,也好压压性子。”
**殿外忽有脚步声,魏冉一身戎装立于廊下,腰间佩剑还沾着晨露。**芈月放下手中竹简,示意女侍退下:“今日营中无事?”
“无事便不能来看阿姊?”魏冉摘下头盔,露出额角新添的刀疤,“不过确实有事相求——司马错将军欲伐蜀,望阿姊在大王面前美言几句。”
芈月拨弄着案上的青铜香炉,沉香气息混着蜂巢甜香扑面而来:“你可知朝堂之上,张仪正力主伐韩?”
“张仪?”魏冉冷笑一声,“他当年在魏国受辱,如今怕是想公报私仇!阿姊该知道,蜀地乃粮仓,得之可安天下。”
“可我谁也不帮。”芈月忽然抬眼,目光如剑,“大王若连韩蜀之争都要靠妇人枕边风定夺,又怎配坐拥天下?”
魏冉一怔,忽瞥见窗外槐树上的蜂巢:“这蜂巢……听闻是大王为芈姝所寻?蜀地多瘴气,能运来实属不易。”
“是我让大王搬来的。”芈月指尖拂过蜂巢纹路,“你可知芈姝幼时在魏国,曾为我摘过悬崖上的蜂巢?她被蜂蜇得满脸红肿,却还笑着说‘蜜比药甜’。”
“阿姊是念旧情?”魏冉皱眉,“可她如今贵为王后,未必念你这点好。”
“念不念是她的事,”芈月望向天际孤雁,“我只念着当年她替稷儿挡下的那碗毒汤。”
**咸阳宫议事殿内,群臣争论声此起彼伏。**张仪甩袖上前,玉珮击在青铜柱上发出清响:“伐韩需先与魏楚结盟,届时兵临洛阳,周王室必献九鼎——此乃千秋功业!”
“放屁!”甘茂拍案而起,“与魏楚结盟?当年丹阳之战,楚王背约的血还没干呢!伐韩只会让齐赵魏合纵来攻!”
秦王揉着眉心听着争吵,目光忽然落在阶下的公子稷与公子荡身上。两个少年并肩而立,荡儿抓耳挠腮盯着殿外的青铜鼎,稷儿却低头在竹简上写写画画。
“荡儿,”秦王忽然开口,“你且说说,该伐韩还是伐蜀?”
公子荡慌忙抬头,撞见过道处芈姝的目光。她指尖轻轻点着腰间的玉剑穗,他立刻挺胸朗声道:“自然是伐韩!韩国弱小,我大秦铁骑踏平宜阳不过旬月之事!”
“那稷儿呢?”秦王转向次子。
公子稷向前半步,竹简在掌心发出轻响:“儿臣以为,当伐蜀。”
“哦?”秦王挑眉,“为何?”
“蜀地虽远,却有三江之险、千里沃野。”稷儿声音清亮,如击玉磬,“且蜀侯暗弱,其臣陈庄专权,百姓苦之久矣。我大秦若趁势而入,可传檄而定。反观伐韩……”他忽然看向张仪,“先生虽言与魏楚结盟,可魏惠王新丧,楚国正与越国交战,此时结盟不过镜花水月。”
**芈姝捏着帕子的手骤然收紧,绣着金线的凤凰被攥得变了形。**她望向芈月,却见对方正替稷儿整理衣袖,指尖动作轻柔如春风。
“好个‘传檄而定’!”秦王忽然大笑,“稷儿可曾读过《孙子兵法》?‘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正是此理!”他转向公子荡,“荡儿,你可服否?”
公子荡涨红了脸,忽然瞥见殿外的青铜鼎:“父王常说,力能举鼎者可为将!若连鼎都举不起,谈何攻城略地?”
“竖子糊涂!”秦王拍案而起,震得阶下竹简乱颤,“当年武王举鼎而死,留下多少笑柄?你当自己是孟贲吗?”他忽然放软语气,“荡儿,真正的名将需得‘勇而有谋’。你且随稷儿去四方馆听策士论辩,三日后再与稷儿当庭对答。”
**夜风中,芈月望着芈姝宫殿方向的灯火,忽然听见身后脚步声。**公子稷抱着一卷竹简走来,发间还沾着草屑:“母亲可曾见过蜀地地图?儿臣今日在典籍里查到,蜀地有‘五丁开山’的传说……”
“稷儿可知,你今日驳了张仪的面子?”芈月替他拂去草屑,“明日张仪怕是要寻你麻烦。”
“他能有什么麻烦?”稷儿晃了晃手中的蜜豆袋,“方才在廊下遇见张先生,他还说要请儿臣吃蜜豆呢。”
芈月忽然笑了,指尖点了点他额头:“张仪惯会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你且记住——若他再拿蜜豆诱你,便问他‘蜜豆甜还是江山甜’。”
**三日后,四方馆内座无虚席。**公子荡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策士,忽然想起芈姝的叮嘱:“众人皆言伐韩,你便跟着言伐韩。”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却见张仪朝他使眼色,袖口露出半块蜜豆油纸。
“在下以为,伐韩可成大功!”公子荡话音刚落,台下便响起嗡嗡议论。有人喊:“宜阳铁山乃韩国命脉,取之则韩亡!”有人驳:“魏赵必救韩,我军将腹背受敌!”
轮到公子稷发言时,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张羊皮地图,上面用朱砂标着蜀地关隘:“诸位可知,陈庄暗中向楚国借兵?此时伐蜀,正是‘趁其内乱,攻其无备’。”他忽然看向张仪,“先生说伐韩可获九鼎,可周王室若拼死抵抗,我军岂不是要落个‘弑君’的罪名?”
张仪抚掌而笑,眼中却闪过一丝冷意:“公子果然聪慧。不过老夫有一惑——蜀地道路艰险,我军如何快速进军?”
“这便要问司马错将军了。”稷儿转身望向阶下的白发老将,“听闻将军已命人开凿栈道,不出月余便可通行。”
**秦王坐在主位上,望着阶下侃侃而谈的稷儿,忽然想起芈月说过的话:“稷儿像狼,虽小却懂得藏起爪子。”**他转头看向芈姝,却见她正用帕子擦拭公子荡额角的汗,目光中满是焦虑。
“诸位爱卿,”秦王忽然起身,“寡人意欲先伐蜀,待平定巴蜀后,再图中原。”他望向公子荡,“荡儿可服气?”
公子荡咬着唇不说话,忽然瞥见芈月怀中的蜜豆袋。他想起那日在廊下,芈月曾塞给他一颗蜜豆:“荡儿,真正的强者不是靠蛮力,而是靠这里——”她指尖点了点自己眉心。
“父王,”公子荡忽然拱手,“儿臣愿随司马错将军去蜀地,学些排兵布阵的本事。”
秦王一愣,随即大笑:“好!明日便让你入司马错军中做斥候!”他转身握住芈月的手,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稷儿这颗蜜豆,果然比张仪的甜。”
**暮色中,芈姝独坐在椒房殿内,望着案头的蜂巢蜜怔怔出神。**芈月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手中捧着一盒蜜渍金桔:“这是楚地的法子,用蜂蜜浸三日,最是润肺。”
“你果然什么都算到了。”芈姝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苦涩,“蜂巢是你让大王搬来的,稷儿的辩才是你教的,就连荡儿去军中……也是你授意的?”
“姝儿,”芈月在她身边坐下,“你还记得在魏国的那个冬天吗?我们躲在暖阁里吃蜜饯,你说‘日后若做了王后,要让全天下的蜜都供我们吃’。”
“可现在全天下的蜜都在我宫里,”芈姝抓起蜜罐重重放下,“却换不回你我当年的情分。”
“情分从未变过。”芈月握住她冰凉的手,“只是你我都明白,在这宫里,有些情分要藏在蜂巢里,有些话要混着蜜说。”
**窗外忽然传来孩童的笑声,是公子稷与公子荡在廊下追逐。**荡儿举着根竹剑大喊:“我是司马错!要去伐蜀啦!”稷儿抱着竹简躲在柱后:“我是张仪!看我用蜜豆诱你上钩!”
芈姝望着他们的身影,忽然笑了:“原来你早就知道,荡儿不是读书的料,稷儿才是……”
“姝儿,”芈月替她斟了杯蜂蜜水,“无论将来如何,稷儿与荡儿始终是亲兄弟。就像这蜂蜜与金桔,看似不同,却都能润肺止咳。”
芈姝低头饮下蜂蜜水,甜意顺着喉间蔓延开来。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楚国,那个总跟在自己身后的小丫头,如今竟成了能与自己比肩的女人。而她们之间,终究隔着一层薄薄的蜂蜜——甜得让人想落泪,却也分得清彼此的界限。
“罢了,”芈姝轻轻叹气,“只要他们兄弟和睦,便是我最大的心愿。”她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只是这蜂巢蜜虽甜,却总有吃完的一日。”
“不会的。”芈月握住她的手,指尖触到她腕间的玉镯——那是她们初入秦宫时,彼此交换的信物,“只要心有蜜源,便生生世世,甜润如初。”
**殿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惊起檐下宿鸟。**芈姝望着芈月的侧脸,忽然想起她们一起在魏国摘蜂巢的那个午后。那时的阳光也是这般暖,蜂蜜也是这般甜,而她们的眼中,还没有这么多的算计与沧桑。
“稷儿说得对,”芈姝忽然轻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宫里的争斗,又何尝不是如此?”
芈月望着她眼中重新亮起的光,忽然明白——有些情分无需多言,就像这蜂巢蜜,看似黏稠滞重,却能在寒冬里化作最暖的良药。而她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明日我让庖厨做些蜜渍金桔送来,”芈月起身告辞,“记得让荡儿少吃些,免得坏了牙。”
芈姝点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轻声说:“月妹妹,谢谢你。”
夜风吹过,椒房殿的纱幔轻轻扬起,露出案头那罐蜂巢蜜。蜂蜜表面凝着细小的气泡,像极了当年她们在魏国见过的星星——虽远在天际,却始终照亮着彼此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