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今日竟赏了稷儿这么件华美的衣裳。”芈月捏着嬴稷新衣上的织锦纹路，指尖掠过金丝绣的辟邪纹样，忽然嗅到衣襟间若有似无的甜香，“这香......像是蜀地的蜜桂？”
葵姑正替嬴稷整理袖口，闻言抬头：“夫人不说老身倒没留意，这香确实浓得 unusual。往日王后赏衣裳，多是苏合香或者沉水香，这般甜腻的蜜桂......”她忽然顿住，目光落在衣裳领口处的珊瑚珠坠上，那珠子红得异乎寻常，“夫人，这珊瑚珠的颜色......”
芈月指尖微顿，想起昨日在椒房殿，芈姝亲自替嬴稷系上这串珠坠时的神情——眼底似有波光流转，指尖却攥得发白。她转头望向窗外，暮色正浓，廊下灯笼次第亮起，将假山影子投在青砖上，形如巨兽张口：“去请女医挚来一趟，就说稷儿新衣上的香粉需得验验成分。”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传来喧哗。珊瑚扶着芈姝步进殿内，后者脸色苍白如纸，鬓边金步摇歪得几乎坠地：“妹妹，快让稷儿随我去少司命祠！方才巫祝来报，说今日星象有异，唯有至亲血脉同祭，方能保得大秦子嗣昌盛。”
芈月起身行礼，袖中滑落半片蜜桂花瓣：“王后既如此忧心，为何不让荡儿同去？他今日不是说要在祠中刻石锁为誓么？”
芈姝闻言一怔，指尖紧紧攥住袖口：“荡儿......今日染了风寒，已在椒房殿歇下了。”她强作镇定地笑了笑，耳坠上的东珠却簌簌发抖，“倒是稷儿，穿了这一身蜜桂香的新衣，定能得少司命垂怜。”
嬴稷听见自己名字，从屏风后探出头来，新衣上的金丝辟邪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母亲，王后姨母说，穿了这衣裳就能遇见会飞的神仙！”
芈月望着孩子眼底的憧憬，心中忽然掠过一丝凉意。她弯腰替他整理衣襟，趁机将珊瑚珠坠悄悄取下：“稷儿先去偏殿吃些糕点，母亲与王后姨母说些体己话。”待孩子蹦跳着走远，她转身直视芈姝，声音轻却如刀，“姐姐可知，蜀地蜜桂虽香，却与杀人蜂的引蜜气息极像？”
芈姝脸色骤变，后退半步撞在博古架上，玉瓶相撞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你......你竟怀疑是我......”
“不是怀疑。”芈月拾起地上的珊瑚珠，指尖碾开表层红漆，露出内里裹着的蜂蜡，“这珠子里藏的不是朱砂，是调制过的蜂毒诱饵。姐姐可还记得，当年在楚国时，你我曾见猎户用蜜桂香诱杀马蜂？”
殿外忽然刮起一阵阴风，将烛火吹得明灭不定。芈姝望着芈月手中的珠子，忽然跌坐在地，发髻上的金钗散落一地：“我本不想......是玳瑁说，荡儿的太子位岌岌可危......”她忽然抓住芈月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皮肉，“你知道大王有多看重稷儿！那日在宣室殿，他说‘可惜芈月不是男子’时，我......我真的怕极了......”
芈月猛地抽回手，袖中落下张仪前日送的蜀锦帕子，帕角绣着的狐狸纹样栩栩如生：“所以你命珊瑚买通膳房庖人，在假山石缝里藏了杀人蜂巢？又故意让荡儿抢走嬴通的米酒，借酒气引蜂？”她忽然想起嬴通前日说的话——“珊瑚与陌生人交易，那人抱了个巨大的蜂巢”，只觉后颈一阵发凉。
芈姝忽然发出尖利的笑声，抓起案上的青铜镜砸向墙壁：“是！那蜂巢本是为嬴通准备的！谁知道荡儿会偷跑出来......还有葵姑那个老货，为什么偏要护着稷儿！”镜身碎裂声中，她忽然抓住芈月的肩膀，眼神疯癫，“你以为大王真的看重稷儿？他不过是利用你们母子制衡张仪罢了！那日伐蜀捷报传来，他连饮三爵，说‘得巴蜀者得天下，得芈月者得张仪’！”
芈月如遭雷击，后退半步撞在柱上。殿外传来穆监的通传声：“大王驾到——”她急忙将珊瑚珠塞进袖中，转身时却见嬴驷已踏入殿门，腰间玉珏还沾着夜露。
“月妹妹这是怎么了？”嬴驷目光扫过地上的碎镜，落在芈月腕间的红痕上，“可是王后欺负你了？”
芈姝慌忙整理妆容，声音里带着哭腔：“陛下误会了，方才妹妹不慎碰倒博古架，臣妾正帮着收拾......”
“收拾杀人蜂巢么？”芈月忽然开口，从袖中取出那颗珊瑚珠，“陛下可记得，去年司马错平蜀时，曾进贡过蜀地杀人蜂的蜂毒？这珠子里藏的，正是能引蜂的毒饵。”
嬴驷脸色瞬间阴沉，他接过珠子碾碎，蜂蜡混合着蜜桂香的气息顿时弥漫殿中。芈姝浑身发抖，忽然扑到嬴驷脚下：“陛下明鉴！臣妾是怕荡儿的太子位被夺，才一时糊涂......”
“太子位？”嬴驷冷笑一声，靴尖碾过碎镜，“荡儿身为嫡长子，太子位本就是他的。倒是你——”他忽然抽出腰间佩剑，剑尖挑起芈姝的下巴，“竟用如此歹毒的手段对付自己的侄儿，若不是芈月识破，今日死的便是稷儿和葵姑！”
殿外忽然传来喧哗，女医挚扶着遍体鳞伤的葵姑闯入：“陛下！老妇有话要说！”她从怀中掏出半块带血的糕点，“方才小公子吃糕点时，老妇发现这蜜渍里掺了蜀地特有的醉蜂草！若不是老妇尝了一口，小公子此刻恐怕已被蜂群围住了！”
芈月猛地转身看向偏殿方向，却见嬴稷正被樊长使抱着跑进来，衣襟上沾满蜜渍：“母亲！樊长使说糕点里有蜜蜂的朋友，不让我吃！”
嬴驷的脸色瞬间惨白，他踉跄着扶住柱子，眼中满是怒火：“芈姝，你竟连稚子都不放过？”
芈姝忽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抓起地上的金钗刺向芈月：“都是你！若不是你魅惑大王，我何至于此！你以为自己有多清白？张仪为何对你言听计从？你们早就......”
“够了！”嬴驷怒吼一声，佩剑出鞘三寸，寒光映得芈姝脸色发青，“来人！将王后禁足椒房殿，即日起不得与任何人相见！”他转头望向芈月，眼神复杂，“月妹妹，你......”
“陛下无需多言。”芈月俯身抱起嬴稷，孩子身上的蜜桂香此刻刺鼻欲呕，“臣妾只望陛下能念在葵姑护主有功，厚待她的家人。至于稷儿......”她顿了顿，指尖抚过孩子的发顶，“求陛下允许臣妾带他去离宫静养，远离这是非之地。”
嬴驷望着她眼底的冷意，忽然想起当日在宣室殿，她站在地图前指点巴蜀地形的模样——那时她眼中有光，如星辰落进深渊。他伸手想触碰她，却在触到她衣袖时猛地缩回：“也好。明日便让穆监安排马车......不，让司马错亲自护送你们。”
殿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三更天。芈月抱着嬴稷走过长廊，假山石缝里隐约传来蜂群的嗡鸣。嬴稷忽然指着天上的星子：“母亲，你说少司命会不会惩罚坏心眼的人？”
芈月望着漫天星斗，想起芈姝方才癫狂的模样，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傻孩子，神祠里的少司命管不了人间的恶。能惩罚恶人的，唯有人心底的明镜。”
“那母亲心里的明镜，能照出谁是好人么？”嬴稷困得打哈欠，小脑袋靠在芈月肩头，“比如父王，他是好人吗？”
芈月望着远处宣室殿的灯火，想起嬴驷方才眼底的挣扎，忽然觉得喉间发苦：“父王......他是大王。大王的心里，装的是整个天下。”
“那天下里有我们吗？”孩子的声音渐渐模糊，已坠入梦乡。芈月替他拢了拢披风，看见月光落在他眉心，像极了当年楚威王抱她看星象时，落在她额间的那抹银辉。
次日清晨，芈月带着嬴稷登上马车。穆监捧着锦盒前来，里面是嬴驷赏赐的蜀锦和良玉：“夫人，陛下说......巴蜀已平，往后若想见陛下，随时可回咸阳。”
芈月望着车窗外的椒房殿，殿门紧闭如一张失血的唇。她轻轻合上锦盒：“替我谢过陛下。只是这蜀锦......”她指尖划过锦面上的狐狸纹样，“往后还是少送些吧。”
马车缓缓驶出宫门，嬴稷忽然指着车后惊呼：“母亲快看！是父王！”
芈月转身望去，只见嬴驷独自站在宫门前，晨雾中看不清神情。他抬手欲言，最终只是从袖中取出个小瓶，递给马车旁的司马错。司马错抱拳道：“夫人，这是陛下命人连夜调制的防蜂药，可保沿途平安。”
芈月接过药瓶，瓶身上刻着细小的辟邪纹路，正是昨夜她从嬴稷新衣上摘下的珊瑚珠纹样。她忽然想起芈姝被拖走时的尖叫：“你以为大王爱你？他爱的不过是你的用处！”
马车转过街角，嬴驷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嬴稷忽然举起手中的拨浪鼓，那是嬴驷昨日塞给他的——鼓面上新刻了巴蜀地图，岷江从鼓身蜿蜒而过。
“母亲，父王说这鼓能听见流水声。”嬴稷摇了摇拨浪鼓，果然传来细碎的水声，“他还说，等我们到了离宫，就派人来凿山开渠，引岷江水来种稻子。”
芈月握住孩子的手，触到他掌心的茧——那是前日跟着嬴驷学握剑时磨出来的。她忽然想起嬴驷在宣室殿说的话：“可惜芈月不是男子，不然足以封侯。”
马车越走越远，咸阳宫的飞檐渐渐化作天际线的剪影。芈月打开车窗，让山风卷走嬴稷衣上残留的蜜桂香。远处的秦岭如黛，岷江在群山间奔涌，像极了那日在宣室殿上，张仪用竹简划出的伐蜀路线。
“母亲，你在想什么？”嬴稷仰起小脸，晨光落在他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钻。
芈月低头看着孩子，忽然轻轻笑了：“我在想，等你长大，若问起今日之事，该如何回答。”
“就说......”嬴稷歪着脑袋，拨浪鼓的水声与马车的轱辘声相和，“就说父王给了我们一片星空，而我们，要在那星空下种出永不凋零的花。”
山风卷着晨雾扑面而来，芈月忽然想起楚威王曾对她说：“月儿，你看这星空，每颗星都有自己的轨迹。王者之道，便是让所有轨迹都通向同一个方向。”
她转头望向咸阳方向，嘴角扬起一丝苦笑。原来有些轨迹，从一开始就已注定——比如她的，比如嬴稷的，比如那个站在宫门前的男人的。
马车驶入秦岭深处时，嬴稷忽然指着山巅惊呼：“母亲！有只狐狸！”
芈月抬头望去，只见一只白狐立在山巅，长尾如霜，口中叼着朵金色的花。晨光照亮它的眼睛，宛如两颗落入人间的星辰。
“那是......”她忽然想起张仪讲过的巴蜀传说，白狐乃少司命的使者，“那是来接我们的星星使者。”
嬴稷握紧拨浪鼓，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溪水：“那我们要带它去离宫吗？它会和我们一起种星星吗？”
芈月望着白狐消失的方向，指尖抚过嬴稷掌心的茧：“会的。总有一天，我们种的星星会开满整个巴蜀，就像......”她顿了顿，声音轻如晨雾，“就像你父王心里的天下。”
山风带来远处的涛声，那是岷江在奔腾。芈月抱紧嬴稷，忽然明白——有些路注定孤独，有些光注定要穿越黑暗，但只要怀里的孩子还在笑，掌心的温度还在，这人间便值得。
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在这秦岭深处，在这岷江之畔，在这乱世的星空下，终有一日，会开出最璀璨的花，结出最甜美的果，让所有的黑暗都无处遁形。
因为有些光，一旦点燃，便永不熄灭；有些路，一旦踏上，便只顾风雨兼程。而她，芈月，终将带着她的星星，在这乱世里，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一条用爱与智慧铺就的路，一条让天地都为之变色的路。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