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七叶一枝花的根须已经按女医的方子煎好了。”葵姑端着药碗进来时,纱帐外的月光正被秋风剪得细碎。芈月望着榻上昏迷的嬴稷,指尖抚过孩子额间未褪的红肿——那是杀人蜂蛰咬的痕迹,形如带刺的梅花。
“姑姑,你说蜂毒虽解,可这伤痕......”她忽然握住葵姑的手,触到对方掌心的老茧,“若将来留了疤,稷儿该多难过。”
葵姑将药碗搁在案上,烛火映得她眼角皱纹深如沟壑:“老身倒觉得,这疤是老天爷给的警示。”她转头望向窗外,椒房殿方向漆黑一片,唯有廊下灯笼在风中摇晃,“夫人可还记得,楚威王当年猎到白狐时说的话?‘带刺的花才开得久,带疤的人才能活明白。’”
芈月一怔,忽然想起父王书房里那幅《白狐踏雪图》,狐眼处的朱砂痣红得像血。她起身走到廊下,夜风带来远处的更鼓声,忽然听见穆辛的声音从拐角传来:“......那蜂巢我亲自去查过,石缝里残留的蜜渍有股怪香,像是......”
“像是蜀地蜜桂。”芈月转身时,穆辛正捧着嬴稷的染血新衣,衣摆处还沾着半片碎珊瑚,“你可知道,这衣裳是王后亲自赏的?”
穆辛浑身一颤,珊瑚珠从衣襟间滚落,在青砖上滚出细碎的银光:“夫人是说......”
“去把女医挚请来。”芈月弯腰拾起珊瑚珠,指尖碾过表层裂纹,露出里面凝固的蜡质——果然混着蜂毒特有的青紫色,“再替我备车,我要去见王后。”
椒房殿内,芈姝正对着铜镜拔簪。金步摇坠地时,她忽然看见镜中映出芈月的身影,簪尖在鬓角划出一道血痕:“你果然来了。”
“为何?”芈月盯着她鬓角的血珠,那颜色与嬴稷衣裳上的蜜渍异常相似,“我们曾在楚国太庙立誓,永不相害。”
芈姝忽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碎玉般的锋利:“太庙的誓约?你我都清楚,自从你入了秦宫,那誓言就碎成了齑粉。”她抓起案上的青铜镜砸向墙壁,镜身碎裂声中,她盯着芈月的眼睛,“你以为大王宠你是因为情分?不过是借你拴住张仪罢了!那日伐蜀庆功宴,他喝多了说‘芈月的脑袋,比十万大军还值钱’......”
“够了!”芈月猛地转身,却见嬴荡的乳母正抱着药碗站在廊下,碗里的药汁泛着可疑的青绿色,“那你为何要对稷儿下手?他才三岁!”
“因为他叫嬴稷!”芈姝抓起一把蜜渍干果砸过去,果肉里爬出细小的蜂虫,“大王给长子取名荡,给次子取名通,唯有他——”她忽然贴近芈月耳畔,声音低如蛇信,“稷,社稷之稷。你猜大王心里想什么?”
殿外忽然传来沉闷的雷声,暴雨倾盆而下。芈月望着窗外被雨帘割裂的宫墙,想起前日在宣室殿,嬴驷指着巴蜀地图说“稷儿以后要学的,是如何治理水患”。她忽然抓住芈姝的手腕,后者腕间戴着的正是当年楚威后赐的鸳鸯金镯:“你别忘了,你我血脉相连,你的儿子是稷儿的表哥!”
“血脉?”芈姝猛地甩开她的手,金镯撞在柱上发出清响,“当年你母亲向我母亲行巫蛊之术时,可曾念过血脉?你在楚国被人喊‘贱女’时,可曾靠过血脉?”她忽然从妆奁里抽出把匕首,抵在自己心口,“杀了我吧,这样你和稷儿就能高枕无忧了。”
芈月盯着那匕首,刀刃上倒映着自己苍白的脸。她想起七岁那年,芈姝替她挡住楚威后的鞭子,自己却在后背留下三道疤。此刻那匕首的寒光,与当年的鞭影重叠在一起,刺得她眼眶发酸:“我不会杀你。但从今日起,你我姐妹情分......”
“情分?”芈姝忽然将匕首掷向门口,刀刃擦着芈月耳畔钉入廊柱,“你以为我想害稷儿?若不是玳瑁说你和张仪暗通款曲,若不是大王总在我面前夸‘稷儿聪慧’......”她忽然捂住脸,指缝间渗出泪水,“荡儿天生神力,却不喜读书,大王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块笨石头。”
廊下传来孩童的啼哭声,嬴通被采葛扶着路过,额角缠着渗血的布条——那是被蜂群追赶时撞的。芈月望着他踉跄的背影,忽然想起樊长使的话:“杀人蜂本是为稷儿准备的,却误伤了荡儿和通儿。”
“你知道么?”她转身时声音已平静如水,“今日女医挚说,七叶一枝花生长在秦岭深处,需得用童子尿浸泡七日才能解毒。”她顿了顿,看着芈姝骤然惨白的脸,“稷儿知道后,硬是憋着不肯撒尿,说‘要留给荡哥哥’。”
芈姝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诧与痛楚。远处传来嬴荡的呓语,他在梦中喊着“稷儿别怕”。芈月望着廊柱上的匕首,忽然伸手拔下,刀刃上的血珠滴落在地,开出细小的花:“这匕首,我替你收着。若有一日你再动杀心,就用它来刺我,别再伤及无辜。”
她转身离去时,暴雨忽然停了。月光从云层里探出来,照亮芈姝跌坐在地的身影——后者正捧着嬴稷的染血新衣,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的辟邪纹样,像在抚摸一个遥远的梦。
三日后,嬴稷终于醒来。芈月坐在榻前,看他捧着女医挚送的拨浪鼓,鼓面上新刻了七叶一枝花的纹样:“母亲,荡哥哥好些了吗?我想把蜂蜜蛋糕送给他。”
“傻孩子,你自己还病着。”芈月替他掖好被角,看见阳光落在他眉心的伤痕上,像撒了把金粉,“等你痊愈了,母亲带你去椒房殿看他。”
“那王后姨母会给我吃蜜渍梅子吗?”嬴稷忽然抓住她的手,掌心还有未褪的蜂毒青痕,“上次她给的梅子好甜,里面还有小核儿,像星星。”
芈月一怔,想起芈姝藏在妆奁里的蜜渍梅子——那些梅子核被雕成星星形状,浸在蜜桂酒里。她忽然俯身抱住孩子,嗅着他发间残留的草药香:“以后别再吃王后姨母给的东西了,知道吗?”
嬴稷歪着脑袋:“为什么?王后姨母说,她酿的蜜渍梅子里有少司命的祝福。”
“因为......”芈月望着窗外的宫墙,墙角的野花开得正盛,“因为真正的祝福,不该藏在蜜里。”
话音未落,穆监捧着锦盒进来,盒中是嬴驷赏赐的西域葡萄酿:“夫人,陛下说巴蜀已定,即日起允许公子稷随侍宣室殿听政。”
芈月打开锦盒,酒香混着蜜桂气息扑面而来。她指尖微颤,想起芈姝那日的癫狂:“你以为大王的赏赐是恩典?那是枷锁,锁着你和稷儿,让你们永远逃不出他的掌心。”
“替我谢过陛下。”她合上锦盒,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就说公子稷染了蜂毒,需得静养百日。”
穆监离去后,葵姑从屏风后转出,手中握着半块蜜渍梅子:“老身方才去庖人处查过,这梅子用的蜜桂,和嬴稷衣裳上的香气一模一样。”
芈月接过梅子,看见核上刻的星星纹样里积着细小的蜡质——果然藏着蜂毒诱饵。她忽然想起樊长使的忠告:“大恩即大仇,夫人今日救了王后,来日她未必会念你的好。”
“姑姑,”她转头望向窗外,一只白蝶停在廊下的七叶一枝花上,“你说这宫里的人,是不是都像这蝶儿?看似在花丛中飞舞,实则困在蛛网里。”
葵姑将梅子核扔进炭盆,蜡质遇火发出“滋滋”声:“老身只知道,蛛网再密,总有破网的法子。当年在楚国,老夫人是怎么教你的?‘若想不被人当棋子,就得先成为执棋的人。’”
芈月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父王临终前塞给她的玉佩——上面刻着“止戈为武”四字,却在她入秦时被换成了“稷”字玉珏。她摸出袖中的匕首,那是从芈姝处带回来的,刀柄上刻着鸳鸯交颈纹样。
“执棋么......”她忽然将匕首插入炭盆,高温让刀刃上的蜂毒蜡质融化,露出内里刻的小字:“荡”。
嬴稷忽然指着窗外惊呼:“母亲!有只狐狸!”
芈月抬头望去,只见一只白狐立在宫墙上,长尾垂落如银练,口中叼着朵七叶一枝花。晨风吹过,花瓣落在嬴稷的枕边,像一片凝固的月光。
“那是......”她忽然想起张仪讲过的传说,白狐乃天府之国的守护灵,“那是来给稷儿送药的灵物。”
嬴稷挣扎着坐起,眼中闪烁着孩童特有的光亮:“那我们能养它吗?给它取名叫‘星星’好不好?”
芈月替他擦去额角的细汗,触到那道淡红的伤痕:“等你病好了,母亲带你去巴蜀,那里有满山的七叶一枝花,还有真正的白狐。”
“巴蜀?”嬴稷抓起拨浪鼓,鼓声与远处的钟鸣相和,“是不是父王说的‘得巴蜀者得天下’?”
芈月一怔,忽然笑了:“是啊,得巴蜀者得天下。但你要记住,比天下更重要的,是人心。”
窗外,白狐忽然消失在晨光里,只留下一片七叶一枝花的花瓣,轻轻落在芈月掌心。她望着那花瓣,忽然明白——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有些真相,注定要藏在心底。但只要怀里的孩子还在笑,掌心的匕首还能自卫,这乱世便不算太坏。
而她,芈月,终将带着她的星星,在这吃人的宫里,种出一片不落的星空。哪怕这星空下埋着无数的伤痕与谎言,只要稷儿能在星光下长大,便已足够。
因为有些黑暗,只能用光明来偿还;有些仇恨,只能用爱来化解。而她相信,总有一日,她的星星会照亮整个秦川,让所有的阴谋诡计,都在这星光下无所遁形。
“母亲,你在想什么?”嬴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孩子正用拨浪鼓敲出细碎的节拍,像在给 invisible 的星星伴奏。
“我在想,”芈月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伤痕上的结痂正泛着淡粉色,“想我们的星星,什么时候才能真正亮起来。”
“等我长大了,星星就亮了。”嬴稷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青痕已褪成淡紫色,“到时候我要造一座很大很大的宫殿,里面装满七叶一枝花,还有会发光的狐狸,这样就再也没有人能伤害我们了。”
芈月望着孩子眼底的憧憬,忽然想起楚威王的话:“月儿,你知道为什么星星永远不会被乌云遮住吗?因为它们在更高的天上。”
是的,更高的天上。她轻轻替嬴稷拢了拢被角,窗外的阳光正一寸寸爬上廊柱,像极了当年楚国后宫的晨辉——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什么是阴谋,什么是背叛,只知道跟着芈姝在花园里追蝴蝶,看白狐在墙头踏雪。
如今,蝴蝶早已死在宫墙下,白狐却在记忆里活成了传奇。而她,只能带着满身伤痕,护着怀里的星星,一步步往更高的天上走,哪怕前路荆棘密布,哪怕身后是无尽的黑暗。
因为她是芈月,是嬴稷的母亲,是这乱世里,唯一能为她的星星挡住风雨的人。
雨又下起来了,点点滴滴打在琉璃瓦上。芈月抱着嬴稷,听他用含糊的童声念着《诗经》:“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窗外的白狐早已不见,唯有七叶一枝花在雨中轻轻摇曳。她忽然想起芈姝那日的眼泪,想起嬴驷眼底的复杂,想起樊长使的警告——但这一切,都比不上怀里孩子的体温,比不上他念诗时的奶音,比不上他掌心渐渐淡去的伤痕。
是的,总有一天,这些伤痕会变成勋章,这些眼泪会变成星光,而她的星星,终将在这乱世的天空下,绽放出最璀璨的光芒。
因为爱,是比恨更强大的力量;而希望,永远比绝望更锋利。
这,便是她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