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王殡天那日,穆监的手抖得厉害。”嬴夫人捏着袖口的金线,目光落在殿外簌簌落下的桐花上,“他捧着那卷帛书时,冯甲的眼睛就像饿狼见了肉骨头——姝儿,你当真要追查下去?”
芈姝捏紧了手中的鎏金护甲,翡翠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姐姐可知,冯甲亲眼见那老东西将帛书塞进父王枕头底下?若真是分封稷儿去巴蜀的诏书,为何要藏得这般隐秘?”她忽然起身,裙裾扫过满地竹简,“当年父王执意让荡儿继位,却又留着芈月母子在咸阳,本就是一步险棋!”
嬴夫人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摩挲着案上的青铜鼎:“先王临终前托我照看诸公子,若真有遗诏……”
“够了!”芈姝猛地转身,珠翠在发间哗啦作响,“姐姐向来心软!当年父王要杀芈月,是你跪着求情;后来稷儿染了时疫,也是你瞒着我送太医——如今父王尸骨未寒,你还要护着他们?”
殿外忽然传来内侍的通报:“王后娘娘,冯甲大人求见。”
“带他进来。”芈姝甩袖坐回主位,嬴夫人瞥见她指尖微微发抖,知她心中亦有惴惴。
冯甲伏地叩首,额角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启禀王后,穆监那老东西嘴硬得很,小的们撬了他的牙,灌了七日的哑药,他竟还是不肯说……”
“废物!”芈姝拍案而起,护甲在案几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连个老阉人都对付不了,要你何用?”
“王后息怒!”冯甲慌忙膝行两步,从袖中掏出染血的玉佩,“不过小的在穆监寝室搜到这个——是穆辛的贴身之物!”
嬴夫人瞳孔骤缩:“穆辛?他不是已经……”
“回夫人的话,”冯甲的声音里带着阴狠,“那小子撞见穆监自刎,竟想扑上来咬断小的的喉咙,小的不得已……”他顿了顿,观察着芈姝的脸色,“不过临死前,他喊了句‘玉匣’……”
“玉匣?”芈姝皱眉,“父王的私库里倒有个和田玉匣,从前只让穆监一人掌管。”她忽然看向嬴夫人,目光如刀,“姐姐可知道这玉匣的下落?”
嬴夫人按住心口,指尖触到藏在衣襟里的帛书角:“先王的私库向来由穆监打理,我如何知晓?姝儿,你连日操劳,不妨先去歇息……”
“姐姐今日不说,便莫怪妹妹无礼了!”芈姝突然起身,袖中甩出的金鞭“啪”地抽在嬴夫人脚边,“来人!搜!”
殿内侍女刚要上前,忽闻殿外传来通报:“芈月公子求见王后!”
芈姝与嬴夫人对视一眼,后者轻轻摇头,前者却勾起唇角:“来得正好,让她进来。”
芈月踏入殿中时,髻上只插着一支木簪,素色深衣上还沾着药香。她伏地叩首,声音平静:“参见王后,参见夫人。”
“芈月倒是好兴致,”芈姝拨弄着护甲上的珍珠,“稷儿的病可大好了?听闻你每日亲自煎药,连太傅的课都停了?”
“回王后,稷儿已能下地走动。”芈月抬头,目光扫过冯甲手中的玉佩,“今日来,是想求王后一件事。”
“哦?”芈姝挑眉,“你倒说说看。”
“先王曾允诺,待稷儿及冠,便封他去巴蜀。”芈月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这是先王当年的手书,还请王后恩准,让芈月母子尽早赴任。”
嬴夫人猛地攥紧了裙角,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芈姝盯着那卷竹简,忽而冷笑出声:“芈月啊芈月,你当我是三岁孩童?父王临终前明明烧了这道诏书,你竟还敢拿赝品来糊弄我?”
“王后明鉴,”芈月叩首在地,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此乃先王四年前所书,当时因驷儿年幼,才暂未公布。若王后不信,可召樗里疾大人来辨认笔迹。”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冯甲忽然跨前一步:“王后,小的倒觉得,这竹简上的字迹与穆监有几分相似!莫不是他二人合谋……”
“住口!”嬴夫人终于开口,“樗里疾乃三朝老臣,岂会做这等事?姝儿,你若再听这阉人胡言,怕是要寒了满朝文武的心!”
芈姝咬了咬唇,忽而展颜一笑:“姐姐说的是。既然芈月一心想去巴蜀,我又何必阻拦?只是——”她指尖划过案上的青铜剑,“巴蜀之地瘴气横行,芈月母子怕是难以适应。不如这样,我让冯甲护送你们上路,也好有个照应。”
芈月浑身一震,抬眼望向嬴夫人,却见后者轻轻摇头,眸中尽是痛楚。
“谢王后恩典。”芈月伏地叩首,额角重重磕在青砖上,“芈月唯有祈愿王后与新王,千秋万代,永享太平。”
“起来吧。”芈姝挥了挥手,目光落在芈月发间的木簪上,“明日便启程吧,莫要让荡儿等得心急。”
待芈月离去,冯甲凑到芈姝耳边低语:“王后,这芈月突然要去巴蜀,怕是心里有鬼……”
“够了!”芈姝揉了揉眉心,“让你查的玉匣可有眉目?”
“回王后,”冯甲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图纸,“小的在穆监书房暗格里找到这个,像是王宫密道的分布图。”
嬴夫人的脸色瞬间煞白:“密道?先王从未提及……”
“姐姐有所不知,”芈姝冷笑,“当年父王平定义渠时,曾命人修了条通往城外的密道,除了他和穆监,无人知晓入口。”她忽然攥紧图纸,“冯甲,你带二十甲士,顺着密道去父王私库,若找不到玉匣,就别来见我!”
“诺!”冯甲领命而去,殿内只剩芈姝与嬴夫人相对无言。檐角铜铃随风轻响,嬴夫人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战鼓擂动。
“姐姐为何这般怕我?”芈姝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当年在楚国,你带我去看流萤,给我编花环,说日后嫁人,定要嫁个像你夫君那样的英雄……”
“姝儿,”嬴夫人颤声唤道,“你还记得当年在章华台,你偷穿我的翟衣,被楚王责罚,是我替你挨了三十鞭?”
芈姝猛地抬头,眼中闪过痛楚:“所以呢?你如今要拿这些来要挟我?”
“我只求你,”嬴夫人向前半步,忽又驻足,“放过芈月母子。先王临终前……”
“够了!”芈姝打断她,“先王临终前只说了让荡儿继位!姐姐莫不是忘了,当年父王要立荡儿为太子,芈月却在背后支持嬴华?若不是父王当机立断,只怕如今坐在王位上的,是那个叛贼!”
嬴夫人踉跄半步,扶住廊柱:“那是嬴华自己的野心,与芈月何干?姝儿,你莫要被执念迷了心窍……”
“执念?”芈姝忽然大笑,珠翠乱颤,“我守了二十年的王后之位,替父王打理后宫,替荡儿笼络朝臣,如今却要被一个楚国媵女踩在头上?姐姐你告诉我,究竟是谁执念太深?”
嬴夫人哑然,忽闻远处传来金铁交鸣之声,惊得檐下鸽子扑棱棱飞起。芈姝脸色一变,只见冯甲踉跄着冲进殿来,胸口插着半支箭,鲜血浸透了衣襟。
“王、王后……”他费力抬手指向密道方向,“密道里有埋伏……是、是樗里疾!”
芈姝瞳孔骤缩:“不可能!樗里疾是先王托孤之臣……”
“还有嬴夫人!”冯甲忽然转头,血红的眼睛盯着嬴夫人,“她、她手里有先王的遗诏……”
“住口!”嬴夫人再也忍不住,从衣襟里扯出那卷帛书,“不错,这是先王遗诏!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拿来!”芈姝劈手夺过帛书,展开的瞬间,脸色剧变。嬴夫人闭上眼,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空荡荡的殿内回响。
“怎么会……”芈姝的声音发抖,“父王竟要传位给稷儿?这不可能!”
“姝儿,你细看落款。”嬴夫人低声道。
芈姝猛地翻到帛书末尾,只见“嬴驷”二字写得歪歪扭扭,墨色晕染,显然是临终前仓促所书。她忽然想起那日在病床前,父王握着笔的手如何颤抖,连“荡”字都写不全。
“这是先王弥留之际所书,”嬴夫人轻声道,“他当时已说不出话,全靠穆监握着他的手写完。但写完后,他却摇摇头,让我收好,说‘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公布’。”
芈姝踉跄后退,帛书从指间滑落:“所以他还是信不过我,信不过荡儿……”
“先王一生都在为大秦谋划,”嬴夫人弯腰拾起帛书,“荡儿勇猛有余,仁厚不足,先王怕他重蹈厉王覆辙。但他终究念着父子之情,所以才让我藏起这道诏书,想给荡儿一个机会……”
“机会?”芈姝忽然冷笑,“什么机会?让我儿做个傀儡,等稷儿长大再取而代之?”
“姝儿!”嬴夫人厉声喝道,“你以为先王为何让樗里疾、甘茂等老臣辅佐荡儿?为何在临终前让荡儿起誓不杀兄弟?他是想让荡儿学会仁君之道,不是让你拿这道诏书去赶尽杀绝!”
殿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无数火把将夜空照得通红。嬴夫人听见芈月的声音混在喧嚣中:“王后娘娘,新王有旨,请您即刻移驾宣德殿!”
芈姝猛地转头,看见嬴荡身着铠甲,手持长剑,正大步踏入殿门。他额角沾着血迹,甲胄上还滴着水,显然刚从密道赶来。
“荡儿?”芈姝迎上去,“你怎么……”
“母亲,”嬴荡推开她,目光落在嬴夫人手中的帛书上,“儿臣接到密报,说有人要谋反。”
嬴夫人与芈月对视一眼,后者轻轻点头,示意已安排妥当。
“荡儿,你听我说……”芈姝抓住儿子的手臂,“这是先王遗诏,要传位给稷儿,我们必须……”
“母亲!”嬴荡突然提高声音,“父王临终前让儿臣起誓,永不手足相残。如今儿臣刚继位,母亲就想违背父王遗训吗?”
芈姝如遭雷击,踉跄后退:“荡儿,你竟不信母亲?”
嬴荡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已冷:“儿臣已查清楚,穆监是被冯甲逼死的,密道埋伏也是冯甲一手策划。母亲若再听信谗言,怕是要让父王在天之灵寒心!”
“你……”芈姝望着儿子陌生的眼神,忽然想起嬴驷临终前的叮嘱:“荡儿心性单纯,易被人左右,姝儿,你要好生辅佐他,莫要让他走错了路。”
泪水突然涌出眼眶,她猛地转身,抓起案上的金鞭甩向冯甲的尸体:“都是你!若不是你挑拨离间,我何至于……”
“母亲息怒。”嬴荡扶住她颤抖的肩膀,向嬴夫人拱手,“皇姑,这道遗诏……”
“先王之意,是让你坐稳王位后,再由你决定如何处置。”嬴夫人将帛书递给芈月,“如今你已证明自己有容人之量,这诏书,便由你亲自封存吧。”
芈月接过帛书,向嬴荡施礼:“新王仁厚,大秦幸甚。芈月母子恳请即刻赴巴蜀,绝不再过问咸阳之事。”
嬴荡看着她怀中的嬴稷,那孩子正睁着大眼睛望着自己,眼神里竟无半分惧色。他忽然想起父王曾说:“稷儿有慧根,若生在寻常人家,定是个治学的好苗子。”
“也好。”他颔首,“巴蜀虽远,却是大秦粮仓。稷儿年幼,你多费心。”
芈月叩首致谢,扶着嬴夫人向外走去。路过芈姝身边时,后者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芈月,你当真不恨我?”
芈月转头,目光落在芈姝发间已显灰白的鬓角:“当年在楚国,你替我挨过一顿打。如今在秦国,你放过我母子一命。从此两不相欠,各安天涯吧。”
芈姝松开手,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忽然听见嬴荡在身后轻声说:“母亲,父王临终前让儿臣读《商君书》,其中有一句——‘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儿臣想,父王留着稷儿,或许是想让他做个‘不和于俗’的人,而不是……”
“而不是像我这样,被俗务困死的人。”芈姝苦笑,抬头望向殿外初升的朝阳,“荡儿,你记住,无论何时,都要像父王那样,做个心中有山河的人。”
嬴荡点头,扶着母亲走向殿外。晨风吹起廊下的帷幔,露出墙上斑驳的剑痕——那是嬴驷年轻时练剑留下的印记。阳光落在芈姝脸上,她忽然想起初嫁时,嬴驷带她登城墙,指着远处的函谷关说:“姝儿,你看,这就是寡人的江山,日后要交给我们的儿子。”
如今江山依旧,人却已非。她轻轻叹了口气,任由嬴荡扶着自己向前走,身后的殿宇在晨光中渐渐模糊,如同一场遥远的梦。
而在咸阳城外的官道上,芈月抱着嬴稷坐在马车上,望着渐渐消失的城墙,忽然听见怀中孩子奶声奶气地说:“娘,父王的星星,亮了。”
她抬头望去,东方天际正有一颗晨星闪烁,虽微弱,却坚定。嬴夫人伸手替她拢了拢披风,轻声道:“那是先王在看顾着你们。”
芈月点头,将孩子抱紧了些。马车碾碎晨露,向着西方而去,身后的咸阳城渐渐隐入雾中,唯有那抹晨星,始终悬在天际,照亮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