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线脚得顺着纹路走，你看这凤头的翎羽，要像含着露水似的才灵动。”五婆捏着芈月刚绣好的抹额，指尖在杏色缎面上轻轻摩挲，“当年楚宫里的绣娘都讲究‘三分神在眼，七分韵在针’，你这手艺，怕不是从章华台的老嬷嬷那儿学来的？”
芈月正低头拆改一件旧襦裙，闻言手顿了顿，针脚在青灰色布料上划出细痕：“五婆好眼力。我幼时跟着楚宫绣房的容嬷嬷学过几日，她总说‘绣物如绣心，针不能急’。”她忽然笑了笑，将改好的袖口翻过来，“只是如今绣这些粗布衣裳，哪还顾得上什么神韵，能换几个钱给稷儿买米才是正经。”
院角的贞嫂正抱着个泥娃娃哼曲儿，听见“稷儿”两个字，忽然扭过头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宝儿，过来，娘给你留了糖糕。”她颤巍巍地从袖兜里掏出块碎成几瓣的干饼，上面还沾着草屑。
嬴稷端着水盆从井边走来，听见这话便放轻了脚步，蹲在贞嫂身边接过干饼：“阿娘留的糖糕最甜了。”他小口小口地嚼着，眼角偷偷瞟向芈月，见她正冲自己眨眼睛，便故意把饼渣抹在贞嫂手背上，“阿娘你看，糖霜都沾手上了。”
贞嫂咯咯地笑起来，伸手去摸嬴稷的头，指尖却触到他发间未摘净的草叶：“傻孩子，砍柴又爬树了？看娘不拿针给你缝住袖口——”她忽然愣住，盯着嬴稷补丁摞补丁的衣袖，笑容慢慢僵在脸上，“宝儿的棉袄……怎么这么破了？”
芈月连忙放下针线走过去，将贞嫂冰凉的手裹进自己掌心：“婶子，宝儿长大了，衣裳短了自然要改新的。”她朝嬴稷使了个眼色，“稷儿，去把灶上温的米汤端来，给婶子暖暖身子。”
五婆看着嬴稷跑向厨房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前儿在集市上，有个绸缎庄的掌柜瞧上你绣的荷包了，说这配色像极了楚地的春山。”她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这是先付的定钱，让你照着样子再做十个，要配银线绣的缠枝莲。”
芈月接过铜板时，指尖触到五婆掌心的老茧：“五婆又费心了。只是这银线……”
“银线我已从相熟的货郎那儿赊来了。”五婆打断她，眼睛却瞟向贞嫂，见她正把泥娃娃塞进嬴稷怀里，便压低了声音，“那掌柜还问起这绣活儿的出处，我只说是乡下亲戚做的。只是……”她忽然皱起眉，“前儿在西市桥头，好像撞见个眼熟的人。”
芈月正在穿针的手猛地一抖，细针划破指尖，血珠滴在青布上洇开一小团红：“什么样的人？”
“穿着楚地的锦袍，腰上挂着玉佩，瞧着像个游学的士子。”五婆从袖里摸出块帕子递给她，“那人盯着我篮子里的绣品看了半天，问这‘楚凤踏云’的纹样，是不是从郢都传来的。”
贞嫂忽然拍着手笑起来，泥娃娃掉在地上滚到芈月脚边：“郢都！宝儿爹说过，郢都的桃花开的时候，要带我们去看！”她忽然抓住芈月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他说会回来的，说打完仗就回来给宝儿做木马——”
嬴稷端着米汤跑过来，见芈月手腕上的红印，连忙把碗往石桌上一放：“婶子，你看我给你煮了稠米汤，里头加了槐花蜜呢！”他故意把碗碰得叮当响，“你听，这声音像不像郢都卖糖人的梆子声？”
贞嫂果然松开了手，歪着头听了听：“糖人……宝儿最爱吃兔子糖人，捏糖人的张大爷总在巷口等着……”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又抱起泥娃娃喃喃自语。
芈月揉着腕上的红印，对五婆苦笑：“让婶子见笑了。”
“你这孩子，跟我还说什么见外话。”五婆帮她包扎好手指，忽然凑近低声道，“那人见我不肯多说，就掏出块玉佩来——水头极好的羊脂玉，上面刻着个‘黄’字。”
芈月的心猛地一跳，针扎在布料上忘了拔：“黄……”
“可不是嘛！”五婆一拍大腿，“我忽然想起，当年楚威王跟前的那个黄歇公子，不就姓黄？只是他怎么会来蓟城？还打听你的绣活儿？”
院外忽然传来车马声，贞嫂受惊似的抱紧泥娃娃躲到墙角。芈月忙将绣绷藏到桌下，就听见院门外有人尖着嗓子喊：“这是贞嫂家吗？我家夫人要瞧瞧她种的月季花！”
五婆皱眉起身：“这蓟城谁不知道贞嫂院子里只有野草，哪来的月季花？”她掀开门帘一看，脸色顿时变了，“是……是芈茵夫人的贴身侍女！”
芈月的心沉了下去，下意识把嬴稷拉到身后。就见门帘被猛地掀开，身着桃花绣服的芈茵扶着丫鬟的手走进来，眼角的胭脂被泪水晕开，像两朵残败的桃花：“芈月！你果然躲在这里！”
贞嫂忽然从墙角冲出来，指着芈茵尖叫：“妖怪！红衣裳的妖怪！抢我宝儿糖人的妖怪！”
芈茵被吓得后退一步，随即冷笑起来：“疯婆子也敢放肆？来人！把这疯婆子拖出去！”
“住手！”芈月挡在贞嫂身前，目光冷冽，“芈茵，你我虽为姐妹，可你如今是燕国夫人，何必跟一个疯妇计较？”
“姐妹？”芈茵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你也配跟我称姐妹？当年在楚宫，你母亲不过是个媵女，若不是父王心软，你哪有资格跟我同桌用膳？”她忽然抓起桌上的绣绷，“好啊芈月！你竟躲在这里做针线！可知黄歇为了找你，在蓟城大街小巷跑了多少遍？”
嬴稷忽然挣脱芈月的手，捡起地上的泥娃娃砸向芈茵：“你胡说！我娘说黄歇叔叔在楚国当大官！”
泥娃娃砸在芈茵的裙摆上，沾了片泥污。她尖叫着跳起来：“反了！真是反了！来人！给我把这小杂种……”
“芈茵夫人。”五婆忽然上前一步，挡在嬴稷身前，“这里是蓟城，不是你楚国后宫，由不得你撒野。”她从怀里掏出那几个铜板，“芈月姑娘靠手艺吃饭，不偷不抢，夫人若是瞧不上，请自便。”
芈茵盯着五婆手里的铜板，忽然笑了：“靠手艺吃饭？芈月，你可知你绣的荷包，如今挂在谁的腰上？”她故意晃了晃手腕上的金镶玉镯子，“是郭隗大人的书房小厮买去的！你说，若是郭隗大人知道，这绣活儿出自秦国质子之手，会作何感想？”
芈月的心猛地一沉。郭隗是燕易后跟前的红人，若被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恐怕……
“你想怎样？”芈月的声音冷得像冰。
芈茵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上的珍珠璎珞：“也不难。你只需跟我去见郭隗大人，亲口说你与黄歇再无瓜葛，从此安分守己做你的质子，别再妄想攀附权贵。”她忽然贴近芈月耳边，低声道，“不然我就告诉郭隗，你当年在楚宫是如何设计陷害我的——哦对了，你还记得郑袖娘娘宫里那只被掐死的白狐吗？”
贞嫂忽然又尖叫起来，抱着头在地上打滚：“白狐！白狐来抢宝儿了！”
嬴稷吓得躲到芈月身后，芈月却深吸一口气，直视着芈茵的眼睛：“你若敢动贞嫂和稷儿一根汗毛，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会让你在蓟城待不下去。”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当年在楚宫，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如今我虽是质子，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芈茵被她眼中的气势震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马蹄声，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芈茵夫人在此作甚？易后娘娘正找您呢。”
芈茵脸色一变，狠狠瞪了芈月一眼：“算你走运！”说罢拂袖而去，丫鬟们连忙跟了出去。
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贞嫂还在喃喃自语，嬴稷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娘，她好凶……”
芈月蹲下身抱紧儿子，指尖还在发抖：“不怕，娘在呢。”
五婆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绣绷：“这芈茵怕是不会善罢甘休。郭隗那人城府极深，怕是早就盯上你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方才在集市上，那个姓黄的公子又来问起你，我看他不像歹人，倒像是……”
“五婆！”芈月忽然抓住她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长什么样子？是不是眉骨很高，笑起来时眼角有细纹？”
“是是是！”五婆连连点头，“他还问我，认不认识一个会绣‘楚凤踏云’的女子，说她左手拇指上有颗红痣！”
芈月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滴在嬴稷的发顶：“是他……真的是他……”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请问，这里住着一位会绣楚凤的姑娘吗？”
芈月猛地抬头，只见夕阳透过柴门的缝隙，将一个修长的身影投在地上。那人穿着月白锦袍，腰间挂着一枚羊脂玉，正是她念了无数遍的黄歇。
嬴稷率先反应过来，挣脱芈月的怀抱冲过去：“黄歇叔叔！”
黄歇低头看见嬴稷，眼中闪过惊喜，随即看向院内的芈月。四目相对时，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咙里，只剩泪水无声滑落。
贞嫂抱着泥娃娃凑过来，忽然指着黄歇笑了：“宝儿爹！你终于回来啦！快给宝儿做木马！”
黄歇一怔，随即苦笑起来，蹲下身握住贞嫂的手：“好，我这就给宝儿做木马。”他抬头看向芈月，眼中满是心疼，“月儿，让你受苦了。”
芈月摇摇头，泪水却流得更凶：“你怎么会来蓟城？楚国……”
“说来话长。”黄歇起身，从袖中掏出一封信，“这是楚王让我带给燕易后的国书，商议合纵之事。只是没想到……”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哑，“我在蓟城找了你半个月，问遍了所有楚国人，直到今日在集市上看见五婆的绣品……”
五婆在一旁抹着眼泪：“可算找到了！可算找到了！”
黄歇忽然注意到芈月手腕上的红印，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芈茵那个毒妇……”
“无妨。”芈月连忙遮掩，“方才不小心碰的。”她看向黄歇，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你可知芈茵如今依附郭隗，怕是会对你不利。”
“我自有分寸。”黄歇的目光变得锐利，“郭隗想利用你来掣肘秦国，芈茵想借他的手除掉你，只是他们打错了算盘。”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符节，“楚王已命我为特使，全权负责与燕国的合纵事宜。月儿，你和稷儿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贞嫂忽然拉了拉黄歇的衣袖，指着院角的老槐树：“宝儿爹，那棵树底下埋着宝儿的木马……”
黄歇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老槐树下果然有个微微隆起的土包。他沉默片刻，蹲下身对贞嫂说：“好，我这就帮宝儿把木马挖出来。”
嬴稷也跟着蹲下去，手里拿着小铲子：“我帮黄歇叔叔！”
芈月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对五婆笑了：“五婆，你看，这院子里的春天，真的来了。”
五婆擦着眼泪点头：“来了，来了。这忘川水似的日子，总算是熬到头了。”
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长在地上，贞嫂忽然又哼起了楚地的民谣，黄歇一边挖着土一边跟着和，嬴稷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而院外的官道上，一匹快马正朝着咸阳的方向飞奔，马背上的信使怀揣着嬴荡举鼎而亡的密报，即将掀起另一场血雨腥风。只是此刻的小院内，茶香混着泥土的气息，竟有了一丝久违的人间烟火气，仿佛连贞嫂眼中的浑浊，都在这暮色里漾开了些许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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