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夫人扶着犁杖咳了两声,泥土在木犁下翻出潮润的黑浪。庸芮攥着药包跨进柴门时,正见她用袖口擦额角的汗,犁尖还卡在土块里晃悠。“夫人这是何苦,”他把青瓷药罐往石桌上重重一放,棉袍下摆扫过田埂带起碎泥,“咸阳宫的人若知道您病成这样还下地——”
“休提那座牢笼。”嬴夫人直起腰时牵动了肋下旧伤,声音却硬得像地里的土块,“难不成要让里头那位觉得,捏着我这条命就能称心如愿?”她盯着远处塬上的云,犁把在掌心碾出红印,“当年先王教我识禾苗时说,地不亏人。”
庸芮蹲身拨弄药罐封口的蜡,叹气声混着药香漫开:“您且歇着,柴火粮食明早准送到。”他瞥见夫人袖口磨出的毛边,喉结滚了滚没再说话,转身时靴底碾碎了几株刚冒头的荠菜。
五婆把绣绷往膝头一搁,银簪挑开钱袋时叮当作响。芈月正给嬴稷系虎头兜,线尾在指尖绕出个圈。“瞧瞧这针脚,”五婆把铜板往陶瓮里倒,铜绿蹭在瓮沿上,“前日西街布庄掌柜说,您这对并蒂莲绣片能换三斗粟米呢。”
院子里的老杏树落了半地白花,贞嫂正追着嬴稷喂粥,木勺碰着陶碗叮铃响。芈月看着贞嫂往孩子手里塞糖糕,针穿过缎面的声音轻得像叹气:“她儿子若还在,也该这么高了。”五婆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贞嫂把嬴稷的碎发往耳后别,鬓角的白发在风里抖。
“再过几日,蓟城怕要传遍您的手艺咯。”五婆摸着绣片上凸起的莲蓬,突然压低声音,“今日集市上……”她话没说完就被芈月攥住手腕,丝线从绷子上崩断时,芈月眼里的光像突然点着的灯芯:“黄歇?他在哪儿?穿什么颜色的衣袍?”
“哎呦你轻些!”五婆抽回手揉着腕子,眉头皱成个疙瘩,“就街角晃了晃,瞧着像又不敢认,万一是歹人……”她看着芈月指尖的血珠渗进绣线,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把新摘的槐花插进窗沿破罐里。
朝堂的铜钟敲得人发慌,嬴荡把竹简摔在甘茂脚边时,孟贲的铁剑正磕在金砖上。樗里疾扶着玉拐杖退到柱后,看着殿下站满的甲士,胡须在袖子里抖个不停。“鼎在洛邑摆了八百年,”嬴荡咬着牙扯紧腰带,护心镜上的饕餮纹晃得人眼晕,“我偏要让周人看看,秦人能不能举!”
洛邑太庙的铜鼎映着日光,周使甩着拂尘的笑声刺得人耳膜疼:“自武王至今,无人能动此鼎分毫。”嬴荡扯掉披风时,甲叶哗啦作响,甘茂伸手去拽却被他甩开。鼎耳在掌心磨出血痕的刹那,喝彩声突然变成惊叫,他听见骨头裂开的声响,像当年在岐山猎熊时掰断的兽骨。
芈姝攥着遗诏的手指节发白,蜡封碎屑落在凤袍上。“嬴壮虽憨,却听我的话。”她盯着樗里疾发白的嘴唇,案头的烛芯突然爆出火星,“倒是嬴夫人那边……”甘茂抱剑的手紧了紧,帐外传来禁军甲叶摩擦的声响。
北郊行宫的门缝钻进冷风,嬴夫人把染血的绢子塞进枕下,抓住庸芮的袖口时,指甲几乎嵌进他肉里:“先王临终前把虎符藏在……”她咳得说不出话,窗外的老鸹叫得正凶,“连夜走,走武关……”庸芮解下腰间火折时,看见她腕上的玉镯裂了道缝,像极了咸阳宫那道被地震震出的宫墙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