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凌晨四点才稍稍收敛。
季宴景的悬浮车在0516区边缘的废弃工业区上空盘旋,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他此刻焦灼的心跳。下方是迷宫般的锈蚀集装箱和积雪覆盖的狭窄巷道,在昏沉的暮色中透着一股死寂的寒意。车载扫描仪的精度调至极限,冰冷的光束一遍遍犁过肮脏的雪地与金属的缝隙。
【信号源确认,微弱生命体征,符合目标特征。坐标:N47.325, E112.118。】
冰冷的电子音如同判决。季宴景的指尖在操控面板上收紧,骨节泛白。青竹的气息在密闭的空间里无声流转,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锐利与冰冷。他操控悬浮车无声降落,停泊在一条堆满工业废料的死胡同口。
推开车门,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铁锈和腐烂的雪水气味扑面而来。季宴景没有犹豫,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朝着扫描锁定的坐标疾步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污浊的冰碴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在巷道的拐角处,景象让季宴景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呼吸瞬间凝滞。
夏殆。
他蜷缩在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集装箱角落,像一件被随意丢弃的垃圾。身上套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沾满污渍的廉价工装制服,破烂的领口下,苍白的皮肤和刺目的青紫淤痕暴露在寒风中。
人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覆盖着毫无血色的脸颊,沾着未干的泪痕和污迹,额角两个针尖大小的红点,在昏暗光线下如同邪恶的烙印。身体在无意识的颤抖,每一次细微的抽动都牵动着季宴景紧绷的神经。
最刺眼的是那件工装——研究所后勤最常见的款式,像裹尸布一样宣告着他的遭遇来自何方。
“夏殆…” 季宴景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他几乎是扑过去的,单膝跪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人脸颊时,却因对方剧烈的颤抖而停住。
似乎是感受到有人靠近,夏殆猛地睁开眼。
那双浅褐色的瞳孔里,没有了往日的灵动、狡黠或关切,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如同受惊幼兽般的、纯粹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就像被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夏殆的身体剧烈地向后蜷缩,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集装箱铁皮上,发出沉闷的“咚”声。他的喉咙里溢出破碎的、不成句的呜咽,目光涣散地扫过季宴景的脸,却没有任何聚焦,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充满威胁的阴影。
“不…不要…别过来…” 破碎的音节从他苍白的唇间溢出,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惶,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污迹滑落。他徒劳地用裹在过宽袖管里的手臂护住头脸,身体抖得像寒风中的落叶。
季宴景的心脏被这目光和反应狠狠攫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愤怒如同冰冷的岩浆在他血管里奔涌,目标直指第七研究所深处那个冰冷的身影。
但很快他强行压下了所有翻腾的情绪,他知道,此刻任何激烈的情绪都会将这个脆弱的灵魂彻底击碎。
“嘘…别怕…” 季宴景的声音放得极轻、极缓,如同羽毛拂过冰面。他缓缓收回手,没有再做任何可能刺激到夏殆的动作。他调动起自己全部的精神力,属于Alpha的、二阶分化能力【青竹凝神】悄然发动。
不再是平日用于梳理思绪、稳定自身或辅助决策的温和波动。此刻,【青竹凝神】的力量被季宴景凝聚、提纯,化作一股极其精微、坚韧且温和的精神力场,如同初春破土而出的新竹,带着清冽纯净的生命气息和强大的抚慰力量,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将蜷缩颤抖的夏殆温柔地包裹其中。
这股精神力场并不具备攻击性,也非强制性的安抚。它更像是在夏殆混乱、冰冷、充满恐惧的精神废墟外围,构筑起一道坚韧而宁静的屏障。
清冽的竹息如同山涧清泉,缓慢而坚定地涤荡着空气中残留的、属于野蔷薇的暴戾气息和研究所的冰冷绝望,它渗透进夏殆剧烈波动的精神海,不是抹除痛苦,而是试图抚平那滔天的惊涛骇浪,将混乱无序的碎片暂时归拢。
季宴景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目光专注而沉痛地凝视着夏殆。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源源不断地、稳定地输出着【青竹凝神】的力量。
时间在寒风的呜咽中缓慢流逝。
渐渐地,奇迹发生了。
夏殆剧烈的颤抖开始减弱,那如同被无形鞭子抽打般的惊厥式痉挛平息下来。护住头脸的手臂不再绷得死紧,缓缓滑落,无力地搭在蜷起的膝盖上。急促破碎的喘息变得稍微均匀、深长了一些,虽然依旧带着哽咽的余韵。
最明显的是他眼中的恐惧,那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虽然空洞依旧占据着主导,但至少不再是纯粹的、濒临崩溃的惊惶。
涣散的目光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焦距,茫然地落在季宴景的脸上,带着一丝困惑,仿佛在努力辨认着什么遥远而模糊的影子。
他不再尖叫,不再试图躲避,只是像一只被暴雨彻底打蔫、精疲力竭的小兽,安静地、茫然地蜷缩在那里,任由那股清冽温和的力量包裹着自己。
季宴景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是精神透支后的麻木和强大外力安抚下的短暂休憩,记忆的深渊依旧横亘在那里,但他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一丝。他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再次伸出手,这一次,目标是夏殆脆弱的手腕。
指尖触碰到冰冷皮肤的瞬间,夏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又绷紧了一下,但没有再剧烈挣扎。季宴景小心翼翼地握住那只纤细的手腕,触感一片冰凉。
“没事了…我带你离开这里。” 季宴景的声音依旧低沉轻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脱下自己厚实保暖的大衣,动作轻柔地裹在夏殆身上,隔绝了刺骨的寒风。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打横抱起。
夏殆很轻,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他顺从地靠在季宴景怀里,将脸埋进带着青竹气息的温暖衣襟,身体本能地汲取着这份陌生的、却莫名令人安心的暖意。空洞的眼睛半睁着,望着季宴景线条冷硬的下颌,里面依旧是一片令人心碎的茫然。
季宴景抱着他,一步步走出这条肮脏冰冷的死巷。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他不敢去想夏殆在研究所里经历了什么,不敢去想祁屿是否也遭受着同样的、甚至更可怕的折磨,更不敢去想祁肆眚……那个冰冷的SS-01。
愤怒和无力感如同两条毒蛇,啃噬着他的内心,但他现在只有一个目标:带夏殆安全离开,让他远离这片噩梦之地。
悬浮车平稳地升空,将废弃工业区的冰冷绝望远远抛在下方。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季宴景将夏殆放在副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
夏殆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态,裹着他的大衣,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霓虹灯光污染的雪夜都市,像一个精致的、没有灵魂的人偶。
季宴景启动自动驾驶,设定好回家的路线,他需要立刻向祁平阁汇报,这是程序,也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明面上的事。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拨通了那个加密频道。
通讯几乎是瞬间接通,祁平阁冰冷、毫无情绪波动的脸出现在悬浮光屏上,背景是他那间永远弥漫着雪茄苦涩和DE-5冰冷气息的书房。
“家主。”季宴景微微颔首,声音低沉。
“人找到了?”祁平阁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如同冰面碎裂的脆响,没有任何关切,只有确认事实的漠然 。他灰蓝色的眼眸扫过屏幕,显然看到了副驾驶座上裹着大衣、状态异常的夏殆。
“是,家主。”季宴景的视线也落在夏殆身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沉痛,“在0516区废弃工业区找到的。他…”季宴景顿了顿,艰难地选择着词汇,“状态非常糟糕。记忆…似乎出现了严重问题。他不认识我,对周围环境极度恐惧,表现出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初步判断…可能是遭受了强制性的精神干预。”他没有直接说“记忆清除”,但指向性已经足够明确。
在明摆的事实面前,祁平阁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灰蓝色的眼眸深处毫无波澜,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份关于设备故障的报告,这次他没有选择隐瞒,“精神干预…路怜逸的处理方式有时确实过于彻底。”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认可还是不满,“确认没有其他身体损伤?”
“体表有淤伤和擦伤,额角有两个不明针孔,无致命伤。但精神状态…是毁灭性的。”季宴景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家主,他需要持续的、专业的看护和安抚,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自理,更无法承受任何刺激。”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屏幕,直视着祁平阁那双被药物冻结的眼睛:“我请求暂时放下手头所有事务,专心照顾夏殆。他…是我的责任。在边缘星域物流节点异常的处理上,我已将初步分析报告和后续追踪方案同步给您的秘书,并指定了临时代理人,确保不会延误。恳请家主批准。”
屏幕那端,祁平阁沉默了,只有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支未点燃的雪茄。他的目光在季宴景沉痛却依旧冷静克制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又扫过屏幕角落夏殆那张苍白空洞的侧脸。
权衡利弊的冰冷计算在他被DE-5维持的绝对理性思维中飞速进行。
一个失忆、受惊的Omega,无关紧要。季宴景的能力和忠诚,在祁家当前的运转中仍有价值。让他暂时离开核心事务,既能安抚这条因伴侣受伤而可能失控的“猎犬”,避免他因愤怒做出不理智的探查行为,尤其是针对第七研究所,又能确保祁家机器的稳定。损失可控,收益稳定。
“准了。”祁平阁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给你两周时间,处理好他,两周后,我要看到你恢复状态,边缘星域的问题需要收尾。”
“是,谢家主。”季宴景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一丝得到喘息空间的庆幸,以及更深沉的、对眼前这位家主冷酷本质的寒意。
通讯切断,屏幕暗了下去。
季宴景靠在驾驶座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侧头看向夏殆,对方依旧茫然地望着窗外飞逝的光影,对刚才决定人命运的通讯毫无所觉。
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他额前被冷汗濡湿的一缕碎发拨开,指尖感受到那冰凉的皮肤和细微的颤抖。
“别怕,殆殆,”他低声呢喃,更像是在对自己发誓,“我会守着你。”
悬浮车无声地滑入车库,季宴景小心翼翼地将夏殆抱回家,安置在温暖柔软的床上。他拧了热毛巾,动作笨拙却无比轻柔地擦拭着夏殆脸上、颈间的污迹和泪痕,为他换上干净柔软的睡衣,盖好被子。
夏殆全程都像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只有在热毛巾触及皮肤时,身体会本能地瑟缩一下,浅褐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困惑,随即又陷入空洞。
季宴景坐在床边,握住对方冰凉的手,再次释放出【青竹凝神】的温和力场,如同一个无声的摇篮,包裹着他脆弱不堪的精神。
他需要让夏殆先睡一觉,一个真正安稳的、没有噩梦的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