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怜逸站在原地，如同一尊突然被输入了错误参数的精密仪器。傅可卿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他精神堡垒最底层那个被厚厚数据尘埃覆盖、刻意遗忘的角落。
记忆的碎片翻涌，破败的铁门缝隙里苍白的脸，塞进门缝的半块营养膏，垃圾堆里濒死的绝望和颈侧撕裂的剧痛，不受控制地翻涌、冲撞。
甜巧克力的苦涩气息在腺体深处蠢蠢欲动，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死死按捺下去，只换来颈侧旧疤一阵尖锐的灼痛，仿佛伤口再次被无形的力量撕开。
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消毒水冰冷刺鼻的味道灌入肺腑，强行将那翻腾的混乱压下。再次睁开眼时，深灰色的眼眸已重新冻结为无机质的冰冷湖面，只是那冰层之下，暗流汹涌的痕迹尚未完全平复。
“情报网络架构、信息碎片化获取、交叉验证逻辑链……”路怜逸的声音响起，比之前更加嘶哑，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后的金属刮擦感，他像是在分析一个复杂的实验模型，“很高效。风险系数评估：高。你的行为本身，构成了对祁家信息安全的持续性重大威胁。” 他的目光扫过傅可卿手腕上的淤痕和苍白疲惫的脸，“〈灰枭〉的初步处置符合基础安全条例。”
傅可卿看着路怜逸瞬间的失态和更快恢复的冰冷，浅褐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光，是嘲弄，是了然，也有一丝极淡的、同病相怜般的疲惫。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虚弱而苍凉。
“威胁？路怜逸，到了这一步，威胁与否还重要吗？”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冰冷的床沿上，指节用力到发白，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
那刻意维持的平静表象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被囚禁的困兽般的焦灼和一丝近乎卑微的祈求，但这祈求的对象，显然不是眼前的路怜逸。
“我要见祁平阁。”傅可卿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砂纸打磨过的粗粝感，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或者，至少让他知道我的请求。” 他抬起眼，浅褐色的瞳孔紧紧锁住路怜逸镜片后的寒光，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那是支撑他熬过这四十八小时、熬过二十五年汲汲营营的唯一执念。
“我不要待在这里，路怜逸。”他环视着这口冰冷的金属棺材，眼神里充满了生理性的厌恶和恐惧，“〈白塔〉，这比最下等的Omega禁闭室还不如，把我送去战场、送去〈星渊〉、送到他需要【治愈缪斯】的任何地方，归档预备役？消耗品？可以，我认！”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哪怕下一秒就被【壁垒】的炮火轰成宇宙尘埃，也比在这里发霉腐烂，再也……再也看不到他强！” 那个“他”字，被他念得极重，带着深入骨髓的执拗。
傅可卿的胸膛微微起伏，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同一个精明的商人亮出最后的底牌。他抬起手腕，指向上面“灰枭”留下的刺目淤痕，声音重新压回冰冷的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谈判意味：
“作为交换，路教授，我愿意成为DE-6的第一批人体试验者。” 他清晰地吐出那个危险的代号，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我知道你们需要数据，需要观察药物在真实高阶Alpha体内的长期反应，尤其是对‘顽固性情感依赖’的剥离和重塑效果。”
他嘴角再次勾起那个冰冷自嘲的弧度，“还有谁比我更合适？一个被祁平阁亲手废弃、又对他有着病态执念的‘完美样本’。我可以签最高等级的免责协议，接受任何强度的测试和监控。只要……”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后面的话语吐出，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沉重得如同誓言：“只要别把我关在这口金属棺材里，只要……能让我离他近一点。哪怕是作为一个被观察的实验品，死在离他战场最近的地方。”
最后一句，他的声音低不可闻，浅褐色的眼眸深处，那疯狂执念的火焰之下，是无法掩饰的、令人心悸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哀伤。
囚室里再次陷入寂静。路怜逸深灰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在傅可卿脸上反复逡巡，评估着他每一丝表情的真实性、每一个词语背后的逻辑和代价。高速运转的思维核心瞬间完成了复杂的推演树状图：
【目标诉求：脱离〈白塔〉拘禁环境。】
【目标筹码：自愿成为DE-6一期人体试验体（高价值样本）。】
【潜在风险：样本情绪不稳定，存在自毁倾向或破坏实验进程可能（需强化监控）。】
【操作可行性：高。战场急救序列确需【治愈缪斯】（A级能力）。转移至前线观察站（非核心战区）可满足其‘靠近’需求，同时便于实验监控。】
【对家主影响：转达请求符合信息传递效率原则。决策权在家主。】
【附加收益：获取DE-6在极端情感依赖个体上的首例完整数据链（不可替代）。】
【结论：交易符合资源优化配置原则。风险可控，收益显著。】
推演完成。路怜逸微微颔首，动作精准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交易成立。”他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平稳，嘶哑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你的请求，我会转达家主。DE-6一期人体试验志愿者协议，一小时后会发送至你的终端。”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作为‘样本’，你需要签署最高等级行为约束及监控授权。任何脱离预设实验流程的行为，将被视为‘样本污染’，触发‘无害化’处置程序。清楚？”
傅可卿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了一瞬，仿佛抽走了最后支撑的骨头，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他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疯狂火焰暂时熄灭了，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和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清楚。”他回答得干脆利落，声音沙哑。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又浮起那抹熟悉的、带着洞悉与讥诮的弧度，目光投向囚室角落那个闪烁的监控红光，“路教授，看在我这份‘样本’还算有价值的份上……帮我给他带句话？”
路怜逸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傅可卿望着虚空，仿佛能穿透冰冷的合金墙壁和浩瀚的星海，看到那个灰蓝色眼眸、永远如同冰雕般的男人。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难以言喻的悲伤：
“告诉他，‘金丝笼’是我造的，毒药是我喂的，我认。但我没后悔过。”他顿了顿，浅褐色的眼眸里泛起一丝极淡的水光，又瞬间被强行压下，“还有让他别忘了吃胃药。他书房左边第二个抽屉最下层，白色药瓶。DE-5压得住痛觉，压不住胃黏膜损伤。”
说完这句，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疲惫地挥了挥手，不再看路怜逸，身体缓缓滑向冰冷的床铺内侧，面朝墙壁蜷缩起来，只留下一个单薄而沉默的背影。那姿态，像一个被彻底遗弃的孩子，又像一头静静舔舐伤口的孤狼。
路怜逸站在原地，深灰色的眼眸在那蜷缩的背影上停留了几秒。傅可卿最后那句话的信息，关于祁平阁的胃药和隐藏位置，如同一个微小的数据异常，瞬间被录入他的记忆核心。无关情感，只是纯粹的信息收集。
他没有再说话，转身，合金门无声滑开，又在身后沉重合拢，将那片冰冷的蓝光、浓烈的消毒水味和那个蜷缩的背影彻底隔绝。
通道里冰冷的空气重新包裹住他，白大褂的下摆随着步伐划出冷硬的弧度。路怜逸的指尖在个人终端上快速敲击，加密指令瞬间生成：
【指令：目标傅可卿（Alpha-02）状态评估更新。】
【处置调整：启动DE-6一期人体试验志愿者预备流程（协议待签署）。】
【转移预案：待家主批复后，准备转移至【星渊】前线〈方舟〉号医疗观察站（坐标待定）。强化监控等级：Omega级。】
【附加信息：需转达家主（优先级：低）。内容：目标提及家主胃药存放位置（书房左二抽屉下层，白色药瓶）。】
发送。指令化作无形的数据流，汇入研究所庞大的信息海洋。
他步伐未停，径直走向主控室的方向。
颈侧的旧疤依旧残留着细微的灼痛感，而前方光屏上，L-204（祁屿）在Gamma-9和神经噪音双重折磨下疯狂闪烁的【枯木逢春】数据流，SS-01（祁肆眚）完美无瑕的生理指标曲线，以及【荆棘王座】分化引导压力场倒计时的猩红数字，正无声地等待着“教授”的回归。
——
第七研究所主控室永恒的幽蓝光线，将路怜逸纤尘不染的白大褂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金属色泽。他独自站在巨大的弧形光屏前，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的数据流无声倾泻，映在他镜片后深灰色的眼眸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
颈侧那道狰狞的旧疤在破碎的高领下隐隐作痛，仿佛傅可卿淬毒的诅咒仍在耳边回响。
指尖在悬浮控制台上轻点，一个加密级别最高的通讯窗口无声弹出。几秒后，祁平阁的身影出现在光屏上。背景是祁宅书房沉郁的色调，壁炉火光早已熄灭，只有全息星图幽蓝的光芒映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穿着惯常的黑色大衣，身形挺拔如冰冷的碑石，灰蓝色的眼眸隔着遥远的距离，穿透屏幕，精准地落在路怜逸脸上，里面是冻结了亿万年的深潭，不起丝毫波澜。
“家主。”路怜逸的声音嘶哑平稳，带着金属刮擦的质感，仿佛昨夜的信息素风暴从未发生，“傅可卿的处置请求，需要您的最终批复。”
“说。”祁平阁灰蓝色的瞳孔没有任何波动，指尖无意识地在昂贵的红木桌面上敲击着沉闷的“笃笃”声，空气中未点燃雪茄的苦涩烟草味与DE-5残留的冰冷气息混合，沉甸甸地压下来。
“目标诉求：脱离〈白塔〉拘禁环境。”路怜逸的陈述如同宣读一份冰冷的实验报告，“筹码：自愿成为DE-6一期人体试验唯一志愿者，签署最高等级行为约束及监控授权，接受任何强度测试。”
“意图：满足靠近您的非理性需求，那之后转移至【星渊】前线〈方舟〉号医疗观察站，作为归档预备役消耗品，发挥【治愈缪斯】战场价值。”
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剖析着对方的反应，“附加条件：要求转达一句，他不后悔用药物控制你，还有让你别忘了吃胃药，书房左边第二个抽屉最下层，白色药瓶。自述DE-5压得住痛觉，压不住胃黏膜损伤。””
祁平阁转动雪茄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灰蓝色的眼眸深处，高速运转的逻辑链条瞬间完成了评估：一个被废弃但能力尚存的高阶Alpha，主动成为DE-6活体样本，投入绞肉机战场发挥余热。
这符合资源最优配置的核心信条。至于那句“话”，不过是冗余的情感噪音，如同星舰引擎背景的嗡鸣，可以忽略。
“准了。”两个字，低沉平缓，毫无重量，像冰珠砸落在金属地面，他没有在意那句“话”的内容，仿佛傅可卿其人其言，已彻底沦为需要归档的代码。
路怜逸镜片后的深灰色眼眸里，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光泽一闪而过。他看着祁平阁那张被DE-5淬炼得只剩下绝对理性的脸，那灰蓝色冰层下是彻底的漠然，如同在审批一件实验器材的转移申请。
一股冰冷的荒谬感，混合着傅可卿最后那句关于胃药的叮嘱，悄然掠过路怜逸精密运转的思维核心。
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近乎残酷的微小弧度，如同手术刀锋利的反光。“明白了。爱，还真是让人……心甘情愿赴汤蹈火，哪怕前方是焚化炉。”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平稳，听不出是陈述还是嘲讽，又或者两者皆有。
这句突如其来的、带着冰冷探究意味的话语，如同投入绝对零度深潭的石子。祁平阁灰蓝色的瞳孔深处，那永恒的冰面似乎被极其轻微地扰动了一下。他转动雪茄的手指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停滞。
“爱？”他缓缓抬起眼，目光穿透屏幕，如同无形的探针锁定了路怜逸镜片后那片深不可测的灰色冰原。那目光带着纯粹基于逻辑的审视，一个与当前“交易”评估无关、却因对方话语而触发的变量，被他的思维核心瞬间捕获。
“路怜逸，”祁平阁的声音低沉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疑惑，仿佛在解析一个陌生的宇宙常数。“你主导过SS-01的情感剥离，也亲手‘归档’了夏殆的记忆。那么你呢？”他灰蓝色的眼眸紧紧锁住路怜逸，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缓慢凿下。
“盛槐序，时砚修，这些围绕在你身边、如同武器般被你掌控的顶级Alpha，你是否曾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产生过类似‘爱’这种……低效冗余的情感变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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