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宅西翼,一间临时启用、陈设简单到近乎冰冷的客卧。没有傅可卿惯用的昂贵熏香,只有空气净化器运行时发出的微弱嗡鸣,以及浓得化不开的、属于他自身的枯败薰衣草气息。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傅可卿蜷缩在宽大床铺的一角,厚重的羽绒被紧紧裹在身上,却丝毫无法驱散那源自骨髓深处的、无孔不入的寒意。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那是过度压榨【治愈缪斯】本源力量的反噬,如同有无数烧红的细针随着心跳在神经末梢反复穿刺。
冷汗早已浸透了他贴身的衣物,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意识在剧痛的潮汐中浮沉,时而清晰得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时而又被一片混沌的、光怪陆离的碎片淹没——祁屿后背狰狞翻卷的伤口,【枯木逢春】狂暴的翠绿光芒倒灌入体的灼烧感,祁平阁在观察窗外那毫无温度的、如同审视物品的灰蓝色眼眸……还有那句冰冷的“效率尚可”。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终于冲破了紧咬的牙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把自己蜷缩得更紧,额头抵着冰冷的膝盖,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浅褐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失焦地睁着,里面翻涌着屈辱、疲惫、被彻底利用的冰冷,以及那最深处、如同跗骨之蛆般无法磨灭的、对那个男人的绝望渴望。
为什么?
为什么他连一句虚伪的关心都吝啬给予?
难道他傅可卿在他祁平阁眼中,真的就只是一件……可以随时使用、随时丢弃的工具?
就在这时,一丝极其微弱的光线从门缝下漏了进来,紧接着是门锁被轻轻打开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咔哒”声。
傅可卿的身体瞬间僵住,连颤抖都停滞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冷汗的苍白脸上,那双失焦的浅褐色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向门口的方向。
黑暗中,一个高大、冷硬如同山岳的身影无声地走了进来。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庭院里微弱的路灯光芒,勾勒出祁平阁那熟悉的、线条冷硬的轮廓。
来人肩头似乎还带着外面清冷的夜气,黑色大衣的剪影比黑暗本身更加深沉。
傅可卿的呼吸瞬间屏住,浅褐色的眼眸在黑暗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如同濒死之人看到了奇迹。是幻觉吗?还是……他终于……
祁平阁的脚步停在床边几步远的地方,灰蓝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如同两点冰冷的寒星,精准地落在傅可卿那张布满冷汗、苍白狼狈的脸上。
不过他没有任何靠近的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如同在评估一台出现运行故障的精密仪器。
死寂在房间里弥漫,只有傅可卿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几秒钟后,祁平阁动了,他微微侧身,从旁边冰冷的金属床头柜上,拿起一只早已准备好的、盛着清水的玻璃杯。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不靠近也不远离的距离感,向蜷缩在床角的傅可卿伸出了手。
那只骨节分明、带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稳稳地将那杯水递到了傅可卿面前。水面在窗外微光的映照下,泛着一点极其微弱的涟漪。
“把它喝了。”
祁平阁的声音低沉平缓,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没有丝毫温情,只有一种纯粹的、基于功能性的指令口吻,如同在调试机器。
“补充体液流失,加速代谢恢复。”他灰蓝色的眼眸如同冻结的探针,穿透黑暗,落在傅可卿因剧痛和虚弱而微微痉挛的身体上,精准地剖析着这具“工具”的损耗状态,“你需要尽快恢复【治愈缪斯】的基础效能阈值,后续对L-204的协同治疗周期压缩,进度不能耽误。”
冰冷的话语,如同最后一块巨石,轰然砸落在傅可卿刚刚燃起一丝微弱火星的心上。那杯递到面前的水,不是关怀,是维持工具运转的冷却液。
他死死地盯着那只握着水杯的、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又缓缓抬起视线,对上祁平阁那双在黑暗中依旧冰冷、漠然、只有纯粹计算的灰蓝色眼眸。那里面映着自己此刻狼狈不堪的影子,却找不到一丝一毫他渴求的温度。
浅褐色的瞳孔中,那点因祁平阁意外出现而燃起的、卑微到尘埃里的希冀之光,如同被冰水浇熄的烛火,剧烈地闪烁了一下,然后……彻底地、无声地熄灭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空洞,比这房间的黑暗更深,比那湮灭伤口的死寂更沉。
他没有去接那杯水。
只是更深地、更深地将自己蜷缩进冰冷的黑暗里,仿佛要将最后一点残存的气息都藏匿起来。
喉咙深处那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伴随着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一丝暗红的血迹,悄然从他紧咬的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纯白色的羽绒被上,晕开一小朵绝望而刺目的花。
祁平阁沉默着,他没有去在意傅可卿的状态,只是平静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将手中的水杯放在了冰冷的金属置物架上。杯底与金属台面接触,发出“喀”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然后,他拉过床边那把同样冰冷的、焊死在地面的金属椅,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短促刺耳的“吱嘎”声,他坐了下来,动作沉稳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得傅可卿能清晰地闻到祁平阁身上那股冷冽的、如同西伯利亚冻原深处万年寒冰般的冰雪信息素,以及更深处,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DE-5抑制剂的苦涩余韵。
这气息曾是他精心调配的“爱”的温床,此刻却像无数冰针,狠狠刺入他摇摇欲坠的精神。
祁平阁微微侧身,灰蓝色的眼眸终于落在了傅可卿脸上,那目光没有温度,没有重量,只有一种纯粹的、基于逻辑的穿透力,仿佛能剥开皮肉,直视灵魂深处最卑劣的算计。
“在你精心修改我的神经受体,用DE的毒素构筑那座‘金丝笼’的时候,”祁平阁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缓,毫无重量,像冰珠一颗颗砸落在金属地面,每一个音节都精准清晰,带着金属的质感。
“你就应该清晰地计算出所有逻辑分支的终点。包括此刻,你沦为第七研究所归档序列里一件等待被投入‘星渊’绞肉机的消耗品的概率。”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傅可卿的心口。
墓园里那些淬毒的自白,那些关于欺骗、操控、药物和“金丝笼”的得意剖析,瞬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傅可卿的灵魂上,他精心构筑了二十五年的幻梦堡垒,被祁平阁用这样冰冷、绝对理性的方式,彻底拆解,暴露出底下腐烂的根基。
“不……不是的!”傅可卿猛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手腕上的淤痕因用力而传来尖锐的刺痛,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又重重跌回冰冷的床铺。
浅褐色的眼眸里瞬间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平阁,你听我解释!我……”
“解释?”祁平阁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近乎残酷的微小弧度,如同手术刀锋利的反光。
灰蓝色的瞳孔里是冻结的深潭,不起波澜,“解释你如何利用【治愈缪斯】的便利,将DE最初的雏形,一点一滴,如同喂食毒药般,掺入我每日必需的‘营养剂’?”
他的视线扫过傅可卿手腕上刺目的淤青,如同扫描仪确认一件物品的损伤程度。“解释你如何欣赏着‘祁晗余’这个名字在我记忆里褪色、剥落,如同欣赏一件被酸液腐蚀的艺术品?看着我逐渐‘依赖’你、‘习惯’你,沉溺在你用谎言和化学药剂编织的牢笼里?”
每一个问句,都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傅可卿竭力想要掩盖的真相。祁平阁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已被证伪的实验结果。
傅可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的枯叶。浅褐色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和屈辱而放大,那里面祁平阁冰冷的倒影被扭曲变形。
薰衣草的气息不受控制地从他身上逸散出来,不再是往日的柔和伪装,而是变得尖锐、混乱,带着一种濒死的疯狂和血腥味,像被揉碎碾烂的荆棘丛,在狭小的囚室里徒劳地弥漫、冲撞,试图对抗那无处不在的冰雪寒意。
“我都是为了你!”他猛地嘶喊出声,声音撕裂般刺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辩解,“十五年前,在路怜逸那个疯子的手术台上,是我!是我不惜透支本源,用【治愈缪斯】把你从死神手里硬生生抢回来的,没有我,你早就跟祁晗余一样,变成墓园里一堆无人问津的枯骨了!”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布满冷汗、指节泛白的手指死死攥住了祁平阁深灰色羊绒衫的下摆。昂贵的羊绒面料在他痉挛的指间扭曲变形。
“你得到了「木偶戏场」,成了祁家的家主,成了人人敬畏的祁平阁!可你心里装着的还是那个死人!你看我的眼神,只有责任,只有冰冷的、程序化的回报!像对待一件用旧了但还有点价值的工具!”傅可卿的声音带着泣血的控诉,眼泪终于冲破眼眶,沿着惨白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拘束服上,留下深色的湿痕。
“我不甘心!祁平阁,我不甘心!一个死人凭什么霸占你全部的心?哪怕那心里只剩下一个空壳,那空壳里也只能有我傅可卿的位置!”
薰衣草的信息素在这一刻浓烈到顶点,带着一种病态的、扭曲的占有欲和深入骨髓的不甘,如同无形的藤蔓,疯狂地缠绕向近在咫尺的祁平阁,试图钻进他冰冷的防御缝隙。
“所以你就用DE,给我造了一个更‘完美’的牢笼?”祁平阁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那灰蓝色冰层下,第一次清晰地透出一丝被愚弄的、冰冷的嘲讽。
他任由傅可卿攥着他的衣摆,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灰蓝色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穿透傅可卿泪眼婆娑的绝望,直抵他灵魂深处最卑劣的动机,“用药物抹杀我的过去,篡改我的情感,让我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爱’上你这个操控者?”
他微微前倾,高大的身影带来更沉重的压迫感,白兰地信息素无声地弥漫开来,强势地将那狂暴的薰衣草荆棘寸寸冻结、碾碎。
“傅可卿,那不是爱。”祁平阁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残酷洞悉,“那是你精心策划的、针对我神经系统的精准污染。一场由你主导的、漫长的神经受体入侵实验,而你,就是那个需要被清除的污染源。”
“污染源……”傅可卿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攥着衣摆的手指因绝望而脱力,缓缓滑落。浅褐色的眼眸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灰败和难以置信的刺痛。
他耗费二十五年心血,用谎言和毒药浇灌的“爱情”,在祁平阁绝对理性的逻辑链里,最终被归档为冰冷的“污染源”。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彻底击垮了他,他猛地抬起头,泪水混着冷汗在脸上肆意流淌,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和泣血的质问:
“可我爱你啊!祁平阁!你感觉不到吗?从十五年前,在路怜逸那个地狱般的手术台上,把你从血泊里抢回来的那一刻起!我看着你破碎的身体,看着你灰蓝色的眼睛里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我就知道,我要你活下来,我要你活着,眼里只能看到我傅可卿!”
他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起伏,手腕的淤痕在挣扎中再次渗出暗红的血丝,染红了灰白的拘束服袖口。
“是!我用了手段,我用了DE!可那又怎么样?这十五年,我们同床共枕,朝夕相对,你每一次易感期失控的燥热,是我用【治愈缪斯】一点一点抚平!你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家族事务,是我替你分担!你胃病发作痛得蜷缩在书桌旁,是我守在你身边,一遍遍提醒你吃药!书房左边第二个抽屉最下层,白色药瓶,连路怜逸那个没有感情的机器都记得让我提醒你!”
傅可卿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淬着血泪和深入骨髓的执拗:
“告诉我,祁平阁,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这么多年,难道连半分真实的情意都没有吗?难道在你被DE冰封的神经底下,连一丝一毫因我而起的涟漪都从未产生过吗?难道我傅可卿在你眼里,从头到尾,就真的只是一个需要被‘归档’的‘污染源’,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工具吗?!”
他像一头被彻底逼入绝境的困兽,浅褐色的瞳孔死死锁住祁平阁灰蓝色的眼眸,里面翻涌着最后的、孤注一掷的火焰,那是支撑他熬过“灰枭”的折磨、熬过这冰冷的金属棺材的唯一执念。
囚室里只剩下傅可卿粗重破碎的喘息声和眼泪滴落的细微声响。惨白的灯光落在他崩溃的脸上,也落在祁平阁如同冰封面具般的侧脸上。
祁平阁沉默着。
时间仿佛被冻结。冰冷的空气如同实质的枷锁,勒紧两人的咽喉。傅可卿攥紧的拳头指节惨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等待着最终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