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傍晚，雨声渐歇。
城市边缘独栋实验室的二楼，路怜逸正在拆解一台过时的量子纠缠演示仪，空气里弥漫着焊锡、旧书籍与苦巧克力的混合气息，工作台上堆叠着精密工具，每一样都摆成精确的直角。
他对节日从不敏感，中元节更只是一个被标记为“民间迷信活动高峰期”的日子。
窗外偶尔飘过几点河灯的光，也被他视网膜自动过滤为无效光源。
门铃没响。但玄关处传来非常清晰的、钥匙被扔进陶罐的哐当声——那是时砚修的习惯，活着时说过多少次都不改。
路怜逸握着螺丝刀的手指停顿了百分之一秒。
“音频记忆触发。”他对自己说，继续拧开一颗微小的螺丝。
但下一秒，一股强烈到近乎实体化的气息笼罩过来——野蔷薇混着硝烟与暴雨后的土地，霸道地压过了实验室的所有气味。
一具滚烫的胸膛从后面贴上来，下颌抵在他清瘦的肩窝，带着刚打完架似的喘息。
“路大教授，中元节还泡在仪器堆里，也不怕我们回来找你？”声音嘶哑带笑，热气喷在他耳廓。
路怜逸没回头。
“时砚修，基于你已死亡七十一日的客观事实，此刻我感知到的触觉、嗅觉与听觉，可归类为三种可能：一，高强度工作导致的幻触幻嗅；二，有人使用了以你为蓝本的高度仿生投影；三，我本人出现了需要干预的神经失调。”
身后的人低笑，胸腔震动透过脊背传来，无比真实，一只骨节粗粝的手越过他肩膀，抢走了那枚关键的螺丝。
“行啊，那科学家解释解释，”时砚修的嗓音贴得更近，带着生前的蛮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这个，你摸得到吗？”
那枚冰凉的螺丝被塞进路怜逸微凉的手心。
触感无比清晰。
路怜逸垂眼看着手心那枚金属物，逻辑核心高速运转，试图解析当前异常，他甚至开始默背π的后五十位，以检验自身认知功能是否完整。
“无法解释，”他最终面无表情地陈述，将螺丝放回托盘，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但干扰项需要排除。”
他起身想去拿神经镇定剂，却猛地撞入另一个怀抱。
气息截然不同——是晒透的松木、干净绷带和一丝极淡的血气。更沉稳，更沉默，也更不容抗拒。
盛槐序。
他同样该死透了。
盛槐序什么都没说，只是用那双灰褐色的眼睛沉沉看着他，然后抬手，用指腹轻轻擦过路怜逸的嘴角——那里沾了一点刚才试吃的、过于苦涩的巧克力酱。
动作自然得像每一天都这样做。
路怜逸彻底僵住。
野玫瑰的清香温和和野蔷薇的霸道燥热在空气中无声碰撞、交融，形成一种奇特的包围网，将他牢牢困在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强烈的“存在”之间。
“你……”路怜逸罕见了出现了一丝卡顿。他的数据库里没有应对这种“双重幻觉”的方案。
“我们回来了。”盛槐序言简意赅，声音比生前更低沉，带着非人的磁性，却奇异地安抚人心，他的手下滑，坚定地握住了路怜逸微凉的手腕，脉搏在他指尖跳动。
时砚修从后面凑上来，不满地叼了一下路怜逸的耳尖，留下一个微湿的触感：“喂，别光看他，老子也是正经鬼魂，有‘实体’的！”
路怜逸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里两种信息素浓郁得惊人，他试图用已知的物理学、生物学、心理学来拆解这一切，但所有理论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无法证伪。”他终于吐出四个字，带着一丝极不情愿的妥协，他睁开眼，目光扫过时砚修得意洋洋的鎏金竖瞳，又看向盛槐序沉静却执着的灰褐色眼睛，“仅限于今晚，我需要收集数据。”
时砚修欢呼一声，猛地将他拦腰抱起：“收集个屁！先吃饭！老子饿死了——做鬼也挺耗体力！”
路怜逸在他怀里挣扎：“时砚修！放下！我的实验……”
“实验明天再说！”时砚修抱着他就往厨房走，步伐稳健，完全不像个虚体，“槐序，冰箱里还有肉吧？今天非得让咱家科学家尝尝什么叫真正的‘鬼火’烤牛排！”
盛槐序无声地跟上，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他提前打开了抽油烟机。
厨房很快变得一团糟。
时砚修宣称动用了“地狱之火”来煎牛排，但生前路怜逸绝对禁止他碰厨房，所以实际上就是火开得太大，油花溅得到处都是。
他围着一条不合身的粉色围裙，动作夸张得像在表演杂技，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战歌。
盛槐序沉默地在一旁处理蔬菜，刀工精准得宛如手术，偶尔伸手过去，面无表情地帮时砚修调小灶火，或者递上一张厨房纸擦掉溅到脸上的油点。
路怜逸被按在厨房门口的高脚凳上“收集数据”，他皱着眉，在本子上记录：
“现象一：声称的‘灵体’具备完整触觉及实体交互能力，可影响物质世界（时砚修操作厨具，盛槐序使用刀具）。”
“现象二：保留生前大部分行为模式及性格特征，备注：时砚修：混乱，噪音大；盛槐序：有序，安静。”
“现象三：似乎仍需摄入能量（声称饥饿）……待验证。”
一块煎得外焦里嫩、香气扑鼻的牛排突然递到他嘴边。
“尝尝！”时砚修眼睛亮得惊人，像个等待夸奖的大型犬。
路怜逸下意识地张嘴咬了一小口，汁水在口中爆开，味道出乎意料地好。
“……火候掌握精准，美拉德反应充分。”他客观评价。
“啧，夸人就好好夸！”时砚修不满，又塞给他一块，“说‘好吃’！”
路怜逸咀嚼着，没理他，但也没拒绝下一口。
盛槐序端着一盘色泽漂亮的沙拉过来，轻轻放在路怜逸手边，又无声地递给他一杯温水。
晚餐最终是在客厅地毯上进行的，时砚修坚持说这样才有“家庭野餐”的感觉，虽然外面下着毛毛雨。
食物铺了一地，大部分进了时砚修的肚子，他一边吃一边大声抱怨做鬼的种种不便，比如穿墙总会卡住一半，吓唬人业务不熟练反被吓等等。
盛槐序吃得很快，但吃相依旧斯文，偶尔给路怜逸夹菜，或者用纸巾擦掉时砚修嘴角的酱汁。
路怜逸捧着饭碗，看着眼前吵闹又…生机勃勃的景象，逻辑核心依旧无法处理这巨大的矛盾——两个已确认死亡的个体，正活生生（？）地在他面前争吵牛排该几分熟。
“看傻了？”时砚修凑过来，鼻尖几乎碰到他的，“科学家，承认吧，你就是想我们了。”
路怜逸别开脸：“无稽之谈。”
但耳根微微发热。
饭后，时砚修瘫在地毯上嚷嚷吃撑了，要路怜逸给他揉肚子，而盛槐序默默收拾了碗碟去厨房清洗。
路怜逸没动。
时砚修就滚过来，把头枕在他腿上，抓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结实滚烫的小腹上：“快点，科学家，这也是重要数据！研究一下鬼魂的消化系统！”
路怜逸的手指僵硬了一下。掌心下的触感温热，肌肉线条分明，甚至能感受到轻微的生命活动——如果鬼魂有的话，这严重违背了他的认知。
但他没有立刻抽回手。
盛槐序从厨房出来，看到这一幕，脚步顿了顿。他去拿了医药箱过来。
“手。”他在路怜逸面前蹲下。
路怜逸茫然抬头。
盛槐序执起他刚才被热锅边缘轻微烫到的手指——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仔细地涂上一点清凉的药膏，动作轻柔专注，灰褐色的眼眸低垂着，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
时砚修从下往上看着，突然嘿嘿一笑：“槐序，你也太贤惠了，”他伸手去拉盛槐序，“下来一起躺会儿！”
盛槐序被他拉得一个趔趄，差点压到路怜逸，三个人的气息瞬间缠绕得更紧。
路怜逸被夹在中间，周身被浓烈的野蔷薇和清香的野玫瑰气息包裹，几乎窒息。
“时砚修！”他试图维持严肃。
但没人听他的，时砚修笑着把盛槐序也按倒在地毯上，手臂一伸，将两人都圈进怀里，盛槐序挣扎了一下，最终放弃，调整了一个让路怜逸靠得更舒服的姿势。
雨又开始下，敲打着玻璃窗，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地毯上叠在一起的三人。
路怜逸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周围的温度、触感、气息都太过真实，太过……温暖，他精密运转的大脑第一次选择了暂时搁置问题，而非强行求解。
他甚至有点困。
时砚修还在低声说着什么，声音逐渐模糊，盛槐序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他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孩子。
路怜逸缓缓闭上了眼睛，数据流仍在后台无声运转，但优先级降低了。
很快，他似乎……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路怜逸才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在轻轻移动自己。
是盛槐序，他被抱了起来，走向卧室，时砚修跟在后面，打着哈欠。
他被小心地放在床铺中间，两侧床垫下沉，两个热源贴了上来。
“晚安，科学家。”时砚修嘟囔着，从后面抱住他，下巴抵着他发顶。
盛槐序面对着他，轻轻将他额前的碎发拨开，印下一个极轻的吻，“睡吧。”低沉的声音像最好的催眠曲。
路怜逸陷入前所未有的深度睡眠，没有计算，没有推演，没有冰冷的数据，只有温暖的、沉重的、令人安心的包裹感。
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
路怜逸猛地睁开眼。
身边空无一人。
床铺另一侧冰冷平整，没有任何躺过的痕迹，空气里只剩下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苦巧克力味。
他坐起身，理智迅速回笼。
昨晚的一切……清晰得可怕。
他下床，快步走进实验室。
工作台依旧，那枚螺丝安静地躺在托盘里，厨房干净整洁，没有任何烹饪过的迹象。垃圾桶里也没有任何食物残渣。
所有物理证据都表明，昨晚只有他一个人。
路怜逸站在客厅中央，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走到书桌前，打开一个加密的日志文档。
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他缓缓敲下一行字：
【中元节夜间观测记录：出现无法用现有科学理论解释的高拟真度复合型幻觉，涉及已故个体时砚修、盛槐序。】
【幻觉具备完整感官模拟及互动性，持续时间约8小时】
【核心特征：违背本人主观预期，呈现强烈温馨、无序、非理性倾向。】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
【主观体验评级：……非厌恶性。】
保存，加密。
他转身，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工作，但目光扫过墙角那个陶罐时，他脚步顿了一下。
里面空空如也。
但他分明记得，昨晚听到了一声清晰的、钥匙落入罐中的哐当声。
路怜逸站在原地，思考了整整三分钟。
最终，他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实验室钥匙，犹豫了一下，轻轻扔进了陶罐。
“哐当。”
清脆的回响在安静的早晨格外清晰。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那声音，然后扶了扶眼镜，走向工作台。
只是数据记录，他想，一次罕见的、需要记录的感知异常。
仅此而已。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