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眠”档案库的寂静,是一种足以吞噬心跳声的绝对死寂,空气循环系统送出的风带着恒定的低温,仿佛能凝固时间。
只有各种维生仪器规律而微弱的滴答声,如同冰冷星辰遥远的心跳,证明着这片空间并非完全的虚无。
祁平阁踏入这片领域时,黑色大衣的下摆划破凝滞的空气,带来一丝外界的冰冷与硝烟残余。
他如同一座移动的黑色碑石,脚步声在空旷的库区内回响,最终停驻在傅可卿的休眠舱旁。
如同医疗团队的汇报,傅可卿醒着。
他似乎总是醒着,在祁平阁踏入这里的时段。那双浅褐色的眼眸,在听到脚步声靠近时便已睁开,安静地望向舱顶冰冷的白光,直到祁平阁的身影落入视野焦点。
他的清醒耗尽了巨大的气力,使得那目光显得格外虚弱,却又异常专注,仿佛将残存的生命力都凝聚在了这短暂的注视中。
傅可卿的状态依旧糟糕透顶。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皮肤薄脆得像一层被水浸透的宣纸,底下青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
他躺在那里,单薄得几乎要被白色的医疗服和床单吞噬,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彻底离去。
左腕那道粉红色的疤痕,在无处不在的冷光下,愈发显得狰狞刺目,像一道永恒的、扭曲的烙印。
祁平阁没有多余的寒暄或询问。他灰蓝色的瞳孔扫过休眠舱旁光屏上稳定但微弱的生命体征数据,确认无异常波动后,便在一旁预留的、风格与档案库一样简洁冰冷的合金座椅上坐下。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轻薄光脑,幽蓝的光屏亮起,映照着他毫无表情的侧脸。
每日的这一小时,被他纳入了日程,如同处理一份优先级较高的例行报告。他不会浪费任何有效时间。
“枢机,接通季宴景。”祁平阁的声音低沉平稳,在寂静中响起,不带丝毫个人情绪。
片刻延迟后,一个清晰沉稳的男声通过加密频道传来,恭敬而不失干练:“家主。”
“祁家现状。”祁平阁言简意赅,目光快速浏览着光屏上季宴景同步传来的数据流。
季宴景是他留在家族总部的得力下属,能力出众,忠诚可靠,在他专注于前线战事和研究所事务时,代为处理祁家大小事宜。
“是,家族内部运行平稳,战后资源调配已按您的指令完成百分之七十,三长老对‘冥嚎’武器残骸的回收优先级提出异议,认为应优先保障家族核心星域的防御重建,已被我暂时压下,等待您的最终裁决,另外,与莱茵商会的下一轮谈判定于三日后,这是他们最新的价码清单……”
季宴景条理清晰地汇报着各项事务,声音透过通讯器平稳流淌。
祁平阁偶尔打断,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或下达明确的指令,声音始终冷硬如铁。
他处理事务的效率极高,决策果断,仿佛身边并不存在一个濒死的、正凝视着他的 Alpha。
傅可卿就那样安静地看着他。
他的视线几乎没有片刻离开祁平阁的身影,看着对方冷峻的侧脸轮廓,看着那双灰蓝色眼眸中高速运转的、冰冷理性的光芒,看着那双骨节分明、蕴含着强大力量的手在光屏上快速划动。
空气中弥漫着极淡的、被祁平阁严格控制着的顶级白兰地信息素,那曾经让他恐惧、让他迷恋、也最终让他绝望的气息,此刻却奇异地带来一丝……近乎疼痛的安心感。
他不需要祁平阁与他交谈,甚至不需要对方看他一眼。
只要这个人在身边,存在于同一片空间,呼吸着相同的空气,对他而言,便已足够。
这短暂的一小时,是他从无尽冰冷的长眠中偷来的、唯一的暖光,尽管这暖光本身也散发着寒意。
他听着祁平阁与季宴景的对话,那些关于家族、资源、谈判的词汇遥远而陌生,但他能听出祁平阁声音里的绝对掌控力,以及那份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就是他仰望了十五年、模仿了十五年、最终彻底破碎了十五年的人。
强大,冰冷,如同精密运转的宇宙法则本身。
祁平阁结束与季宴景的通话,又处理了几份来自研究所其他部门的紧急简报。
时间在沉默与高效的工作中悄然流逝。
在某一刻,或许是处理完一个段落,祁平阁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休眠舱内的傅可卿,对上那双始终凝视着他的、浅褐色的眼眸。
那目光太过专注,太过……空洞,却又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
祁平阁的视线停留了大约半秒。
然后,他移开目光,重新聚焦于光屏,却罕见地、近乎自言自语般地低语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要散落在寂静里:“DE-6的初始模型构建,比预期复杂百分之十三点七。”
这句话毫无征兆,与之前的所有对话内容都无关联,更像是一种纯粹思维碎片的溢出。
傅可卿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听不懂DE-6具体是什么,但他捕捉到了祁平阁语气中那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不存在的……凝滞?或者说,是面对复杂难题时,纯粹理性的专注?
这微不足道的一句低语,却让傅可卿死寂的心湖泛起一丝微澜,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发出极其微弱的气音:“很难吗?”
他的声音太小,太轻,几乎被维生仪器的滴答声掩盖。
但祁平阁听到了。
他再次抬起头,看向傅可卿,灰蓝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平淡地回应:“技术性难题,可以解决。”
对话到此为止。傅可卿没有再问,祁平阁也没有再解释。但这短暂的、不足十秒的交流,却像是投入死水的一颗微小石子,让这片绝对寂静的空间,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变化。
一小时的时限即将到来。祁平阁的光屏上出现了日程提醒。
他利落地收拾好光脑,站起身,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他看了一眼傅可卿,例行公事般地说:“时间到了。你休息。”
傅可卿的目光依旧追随着他,浅褐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但他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表示明白。
他能感觉到,祁平阁在的这一个小时里,他体内那股枯竭的、冰冷的死寂感,似乎被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活力,连带着【治愈缪斯】那早已熄灭的本源,都仿佛有星火复燃的迹象。
治疗速度,确实在加快,这并非他的错觉,连医疗数据都隐约印证了这一点。
祁平阁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厚重的合金门在他身后无声滑开,又缓缓合拢,将内外再次隔绝。
档案库内重归死寂,只剩下傅可卿一人,以及那些冰冷的仪器。
他缓缓闭上眼睛,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但这一次,沉睡中似乎不再只有纯粹的虚无。
门外,祁平阁走在返回办公室的冰冷通道中。他的步伐依旧稳定,但“枢机”的声音却在他耳边响起,平静无波地汇报着一项刚刚完成分析的数据:
“提示:根据实时生理数据监测,目标Alpha-02(傅可卿)在您停留期间,生命体征活跃度有平均百分之五点三的微弱提升,细胞再生速度加快约百分之二点一,精神波动趋于稳定,初步判断,您的存在对其恢复有积极影响,机理暂不明确,可能与信息素层面的深层链接或心理暗示效应有关。”
祁平阁的脚步猛地顿了一下,灰蓝色的瞳孔深处,数据流无声加速。
积极影响?恢复加快?
这个变量,超出了他最初的纯粹策略计算。
如果陪伴能加速傅可卿的恢复,从而更快地使其具备提供DE系列历史信息、甚至未来参与DE-6试验的“价值”,那么延长或优化这种“陪伴”,似乎符合资源效率最大化的原则。
理性迅速将情感因素剥离,将这一现象转化为可量化的利弊分析。
他走到了电梯口,按下按钮,电梯门缓缓打开。
就在他即将踏入电梯的那一刻,他却突然改变了方向。
没有任何犹豫,他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再次走向“长眠”档案库,他的表情依旧冰冷,仿佛只是回去取一份遗忘的文件。
档案库的合金门再次无声滑开。
本应陷入沉睡的傅可卿,在门开的瞬间,睫毛再次颤动,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去而复返的祁平阁,浅褐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与难以置信。
祁平阁没有解释,他径直走到休眠舱边,目光落在傅可卿苍白脆弱的脸上,以及那道刺目的疤痕上。
他俯下身。
一个冰冷而干燥的吻,极其短暂地、如同盖章一般,落在了傅可卿的额头上。
触感一掠而过,快得几乎像是幻觉。
“配合治疗。”祁平阁直起身,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个举动只是一个基于效率考量而执行的、特殊的治疗指令。
说完,他再次转身,这次没有任何停留,大步离开。
合金门就快要合拢。
休眠舱内,傅可卿彻底僵住了。
额头上那转瞬即逝的、冰冷又灼热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思维。
他瞪大了眼睛,浅褐色的瞳孔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茫然,以及一种……决堤般汹涌而出的、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渴望。
得寸进尺。
这个词如同本能般从他几乎枯竭的意识深处浮现。
就在祁平阁的身影即将彻底消失在门外感应区的那一刻,傅可卿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发出了一个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音节:
“……手。”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持。
祁平阁的脚步,在门外顿住了。
通道内的光线将他的背影拉得修长而冷硬,他停在原地,没有立刻回头。
档案库内一片死寂,只有傅可卿剧烈的心跳声(或许只是他的错觉)在耳边轰鸣。
他紧紧盯着门口那个停顿的背影,等待着最终的裁决,像是等待一场审判。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终于,那个冷硬的身影动了。
祁平阁缓缓转过身,重新走了回来,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灰蓝色的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走到休眠舱边,没有看傅可卿的眼睛,目光落在对方放在身侧、那只纤细苍白、带着狰狞疤痕的手上。
然后,他伸出手,用自己的手掌,轻轻覆上了那只冰冷的手。
没有紧握,只是覆盖,掌心传来的温度,对于祁平阁而言是微凉的,但对于傅可卿来说,却如同烙铁般滚烫。
傅可卿的身体猛地一颤,浅褐色的眼眸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
他反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轻微地勾住了祁平阁的一根手指。
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祁平阁没有抽回手,他任由傅可卿勾着,站在原地,如同另一座沉默的碑石。
时间再次缓慢流淌,维生仪器的滴答声,与两人之间无声的接触,构成了这片死寂空间中唯一的旋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傅可卿的力气终于耗尽,勾着的手指缓缓松开,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真正陷入了沉睡。
只是这一次,他的眉宇间似乎舒展了些许,嘴角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虚幻的弧度。
祁平阁缓缓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仿佛还残留着那冰冷的触感。
他低头看着沉睡的傅可卿,灰蓝色的瞳孔深处,是一片无人能解的冰封世界。
那张苍白脸上的细微变化,眉宇的舒展,唇角那几乎不存在的弧度,像一组异常数据,清晰地投射在他冷静分析的视野中。
“枢机。”他无声地发出指令。
“在。”AI的回应即刻响起。
“重新规划今日日程。非紧急事务延期,重要文件转至此处处理,通知研究所,DE-6模型构建会议推迟至明日。”
“指令确认,日程已更新,需要为您准备必要的办公设备吗?”
“嗯。”
祁平阁没有离开。他再次坐回了那张冰冷的合金座椅,很快,一名沉默的助手送来了一台功能更全面的便携工作站,悄无声息地安置在休眠舱旁。
档案库内的死寂被打破了,但并非被喧闹,而是被一种新的、低沉的运行声所取代。
他进入了工作状态,如同置身于他的指挥中心或办公室一样高效。
光屏上流动着复杂的星图、武器设计蓝图、基因序列模型,那些是足以决定星系命运的秘密。
他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沉浸在这些冰冷的数据和逻辑之中。
他没有再看傅可卿,仿佛留下的决定只是一个基于效率最优解的资源配置。
但每隔一段时间,他的目光会极其自然地扫过舱旁的光屏,确认上面跳动的生命体征数据是否稳定,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监控。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恒温系统送出的冷风依旧,但这片空间似乎不再那么绝对地凝固。
因为这里多了一个持续运转的、强大的意识核心,他的存在本身就形成了一个微弱的引力场,对抗着虚无。
沉睡中的傅可卿,似乎感知到了这种变化。
他的呼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稳悠长,身体不再呈现出那种濒死的僵硬,而是透出一种陷入深度修复的松弛。
甚至连他皮肤下那些清晰可见的、脆弱的血管,在冷光下似乎也不再那么触目惊心。
几个小时后,祁平阁处理完一个阶段的文件。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视线再次落回休眠舱内。
傅可卿还在沉睡,但似乎睡得并不安稳,他的眼睫在微微颤动,像是陷入了某个梦境,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祁平阁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出声唤醒,也没有试图干预。
他只是看着,灰蓝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
突然,傅可卿的身体轻轻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的呜咽,像是梦魇中的挣扎。
几乎是在同时,祁平阁身上那被严格控制的顶级白兰地信息素,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浓度有了一瞬间的提升,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反应,如同猛兽在领地受到细微扰动时,下意识散发出的威慑与安抚并存的气息。
这细微的变化,似乎穿透了傅可卿的梦境,他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颤动的眼睫归于平静,呼吸重新变得均匀。额头的冷汗也不再增加。
祁平阁的目光在傅可卿恢复平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开,重新聚焦于光屏,他指尖轻点,调出了一份关于DE系列历史数据中信息素对Alpha精神层面影响的加密报告,快速浏览起来。
——
傍晚时分,医疗团队按例前来进行每日的详细检测。当他们看到静坐在休眠舱旁的祁平阁时,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讶,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让他们迅速收敛情绪,恭敬地行礼后,开始默默工作。
检测过程比平时更加安静。医疗官们能感觉到,这位大人物的存在,让整个档案库的气压都低了几分。
他们高效地完成所有检查,收集数据,更换营养液。
为首的医疗官在查看实时数据后,脸上闪过一丝惊喜。他走到祁平阁身边,低声汇报:“祁先生,傅先生今天的各项指标都有显著改善,细胞活性提升,神经应激反应减弱,尤其是精神波动曲线趋于前所未有的平稳,这真是个好消息。”
祁平阁的目光从光屏上抬起,看了医疗官一眼,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知晓。
医疗官识趣地不再多言,带领团队悄声退下。
合金门再次合拢。
祁平阁结束了手头最后一项工作,关闭了光屏,档案库内只剩下维生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以及两人交错的、轻微的呼吸声。
他站起身,走到休眠舱边。傅可卿依然在沉睡,但脸色似乎不再那么透明得吓人,仿佛有了一丝血色。
祁平阁低下头,凝视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十五年的时光,爱慕、模仿、追逐、最终是决绝的背叛和毁灭,所有的纠缠,此刻都凝固在这片近乎永恒的寂静里。
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傅可卿脸颊的那一刹那,停住了。
他的动作凝固在空中,灰蓝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那里面或许有审视,有计算,有冰冷的评估,甚至可能有一丝被压制到几乎不存在的、属于“人”的波澜。
最终,他的手指落了下去,拂过了傅可卿左腕上那道粉红色的、狰狞的疤痕。
指尖传来的触感,是凹凸不平的、脆弱的生命印记。
然后,他收回了手。
他最后看了一眼沉睡的傅可卿,转身,大步离开。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厚重的合金门在他身后彻底关闭,将一天的例外,重新封存于死寂之中。
休眠舱内,傅可卿在深度睡眠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像是寻求温暖一般。
维生仪器的屏幕上,代表生命活力的曲线,平稳地维持在一个近期最高的水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