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砚修在观测回廊里徘徊了许久,直到窗外的模拟星海切换成代表研究所标准“夜晚”的深蓝色调,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胸腔内翻涌的震惊与复杂情绪强行压下。
他最终决定,暂时对路怜逸隐瞒自己已窥破γ-7秘密核心的事实。并非出于某种恶意的戏弄或等待时机的算计,而是一种更复杂的、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完全厘清的情绪。
他看到了路怜逸冰封外壳下的裂痕,看到了那不惜违背自身信条也要守护的软肋,这份沉重而隐秘的守护,莫名地触动了他内心某个柔软的角落。
揭穿它,像是一种残忍的破坏,更何况,一旦挑明,以路怜逸那极度谨慎和多疑的性格,必然会引起一系列不可预知的连锁反应,反而可能将夏殆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就当是……还你一个人情。”时砚修低声自语,鎏金色的竖瞳中闪过一丝自嘲。
他指的是路怜逸默许,或者说,被迫接受了他强行介入其生活空间的事,这种幼稚的“等价交换”逻辑,与他平日里嚣张霸道的形象格格不入,却在此刻奇异地说服了他自己。
调整好表情,将那份知晓秘密的凝重藏于慵懒的面具之下,时砚修回到了他与路怜逸共享的套房。
路怜逸果然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客厅一角的简易工作台前,全神贯注地盯着悬浮的光屏,上面流淌着DE-6项目的复杂数据流。
听到开门声,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甜巧克力的信息素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瞬,表明他感知到了时砚修的归来。
“DE解药的研究遇到瓶颈了?”路怜逸头也不回地问道,声音嘶哑平淡,听不出任何异常,仿佛几个小时前那场揭露了惊天秘密的通讯从未发生过。
时砚修心底暗叹这家伙的镇定,面上却扯出一个惯常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走过去大大咧咧地瘫倒在旁边的沙发上:“是啊,难搞得很,你那些DE系列的东西,跟我的路子完全是反着来的,我说,要不咱们换个思路?比如研究点能让你稍微有点‘人味儿’的药剂?”
路怜逸终于从光屏上移开视线,镜片后的深灰色眼眸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无聊的提议,如果缺乏思路,建议你回顾DE-1到DE-3的失败案例,或许能避免重蹈覆辙。”
“啧,真是半点情趣都没有。”时砚修夸张地叹了口气,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路怜逸略显苍白的侧脸。他知道,此刻的路怜逸,内心绝不像表面看起来这般平静。
那个藏在γ-7储备库里的秘密,像一颗无声的炸弹,潜藏在两人看似如常的互动之下。
往后的几天,研究所的生活仿佛按下了某种“平静”的键。战后的修复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前线的压力暂时缓解,连带着研究所内部的氛围也似乎松弛了几分。
盛槐序的恢复情况良好,“静默VII型”的影响进一步消退,虽然他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神中多了几分属于活人的沉静与思索。
祁屿在深度修复液中缓慢愈合,生命体征稳步提升。
祁肆眚如同被重新收纳的兵器,静默地存在于隔离单元。
傅可卿在“长眠”档案库中,享受着祁平阁那基于“效率最优解”的、冰冷而规律的“陪伴”,生命迹象奇迹般地持续改善。
而路怜逸,则将大部分精力投入了DE-6的核心攻坚阶段,只有在极度疲惫,或者需要强制自己从纷乱思绪中抽离时,他才会允许自己想起那个被深深藏起的秘密——他的弟弟,夏殆。
按照他设定的极其谨慎的周期,又到了该去γ-7储备库进行例行检查的日子。
这并非简单的探望,而是需要亲自校准维生系统参数、注入特制的营养基质、并记录夏殆极其微弱的生命波动数据。
这些工作无法完全交由自动化系统,必须由他亲手完成,以确保万无一失。
这天傍晚,确认时砚修被一个临时的前线技术咨询会议绊住后,路怜逸如同最精密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过研究所下层罕有人至的通道。
越是接近γ-7区域,他内心的警惕性就提得越高。甜巧克力的信息素被压缩到极致,如同凝固的冰丝,脚步轻得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尽管自信权限和隐匿手段足够高明,但长期处于权力漩涡中心养成的本能,让他对任何潜在的风险都保持着最高戒备。
终于,那扇标注着“γ-7附属储备库”的合金门出现在通道尽头。一切看似与往常无异,昏暗的灯光,冰冷的空气,寂静无声。
路怜逸走到门前,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自然地将手掌按向门禁识别区。
预想中的绿灯和轻微的气密声并未出现。
识别区的红光固执地亮着,没有任何变化。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系统提示音响起:
“权限验证失败,访问请求已被拒绝,错误代码:Z-09。”
路怜逸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镜片后的深灰色眼眸,瞳孔在千分之一秒内剧烈收缩。
失败?
Z-09错误代码?这是最高级别的权限封锁指令,通常只用于涉及研究所存亡的核心禁地。
不可能。
他的权限是祁平阁亲自授予的最高等级之一,理论上可以通行研究所绝大多数区域。γ-7的门禁系统是他亲自参与设计的后门,拥有独立于主系统的隐藏权限验证,怎么可能失效?
一瞬间,无数种可能性如同爆炸的数据流冲击着他的逻辑核心:系统故障?权限被意外调整?还是有其他人发现了这里……
他强行压下瞬间飙升的心率,指尖飞快地在随身携带的微型终端上操作,尝试通过更高阶的加密协议进行二次验证,甚至动用了几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埋藏在系统深处的管理后门。
然而,所有的尝试都石沉大海。那扇冰冷的合金门如同焊死了一般,拒绝了他的一切访问请求。
反馈信息简洁而残酷,指向同一个结果——权限已被从更高层面永久性撤销或覆盖。
冷汗,无声地从路怜逸的额角滑落,浸湿了他一丝不苟的鬓角。
不是故障。
是故意的。
他暴露了。
有人知道了夏殆的存在,并且动用了他无法抗衡的权限,接管了这里。
是谁?
时砚修?他刚刚知情,虽有动机,但未必有能力在如此短时间内绕过自己的设置,动用Z-09级别的封锁……而且,如果是时砚修,他更可能直接来找自己对质。
那么,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在这个研究所里,拥有凌驾于他之上权限、并能如此迅速且精准地采取行动的人,只有一个。
祁平阁。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路怜逸的尾椎骨窜升至头顶,几乎要将他的血液冻结。
甜巧克力的信息素不受控制地逸散出一丝,那不再是平日的苦涩,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尖锐。
夏殆落在了祁平阁手里。
那个曾亲自下令对夏殆进行“彻底、洁净处理”的祁平阁。
为什么?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是通过监控时砚修与自己的通讯?还是更早?他为什么要封锁这里,而不是直接销毁证据?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恐惧攫住了路怜逸。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彻底的失控,那种精心构筑的防御被人从外部轻易击碎的感觉,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他心悸。
他在那扇被封锁的门前站了足足一分钟,像一尊突然失去指令的石像,最终,他极其缓慢地收回手,指尖冰凉。
必须冷静。
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祁平阁没有立刻采取更极端的措施,只是封锁,这意味着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或者说,祁平阁在等待什么。
路怜逸转过身,步履有些虚浮地沿着来路返回。通道幽蓝的灯光将他失魂落魄的背影拉得细长,投射在冰冷的合金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
他没有回DE-6实验室,也没有回共享的套房,而是直接走向通往研究所顶层的专用电梯。
他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请罪。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任何隐瞒和算计都是徒劳的。唯一可能保住夏殆性命的机会,就是主动坦白,承担后果,并寄希望于……祁平阁那深不可测的权衡中,夏殆还能有一丝微末的价值。
电梯平稳上升,数字不断跳动。路怜逸看着光洁如镜的电梯门上映出的自己苍白的面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所有的慌乱与恐惧压回心底最深处。
甜巧克力的气息重新变得冰冷而内敛,尽管其内核仍在剧烈震颤。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到达顶层。
门滑开,外面是铺着厚重地毯、寂静无声的走廊,空气里弥漫着恒定的低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祁平阁的顶级白兰地信息素的余韵,带着无形的威压。
路怜逸整理了一下丝毫未乱的白大褂领口,迈步而出,走向走廊尽头那扇象征着研究所最高权力的厚重木门。
他在门前站定,抬手,轻轻敲了三下。
“进。”门内传来祁平阁低沉平稳的声音,一如既往,听不出任何情绪。
路怜逸推门而入。
祁平阁正站在巨大的落地观景窗前,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浩瀚的星海。
他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黑色大衣,身形挺拔如松,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散发出掌控一切的冰冷气场。
办公室内光线适宜,昂贵的木材和古老纸张的气息混合着白兰地的沉郁,营造出一种厚重而压抑的氛围。
“家主。”路怜逸走到办公桌前约三步远的位置停下,微微垂首,声音嘶哑却尽量保持平稳。
祁平阁缓缓转过身,灰蓝色的瞳孔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冰井,落在路怜逸身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早就预料到他的到来。
“什么事?”他问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询问一份日常报告。
路怜逸抬起头,对上了那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他不再试图掩饰,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关于γ-7附属储备库内的生物样本夏殆,我违背了您的指令,私自保藏了他,并隐瞒了事实,我……特来请罪。”
他没有任何辩解,没有解释动机,只是陈述了事实,并低下了始终高傲的头颅,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卑微的姿态。
祁平阁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办公室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空气净化系统低沉的运行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像是一种无声的煎熬。路怜逸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颈侧的旧疤传来清晰的灼痛。
良久,祁平阁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我知道。”
简单的三个字,确认了路怜逸最坏的猜想。
路怜逸的心沉了下去,等待著最终的审判。是剥夺权限?是严厉的惩罚?还是……
然而,祁平阁接下来的话,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祁平阁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平和,但这平和之下,是更令人心悸的深不可测,“一个能让我的最高研究员违背‘最优解’原则也要保下来的样本,必然有其独特的价值。”
路怜逸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不怪罪?祁平阁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宽容”了?
祁平阁绕过办公桌,走到路怜逸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灰蓝色的眼眸中闪烁着理性的冷光:“封锁γ-7,并非是为了惩罚你,或者对那个Omega不利。”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斟酌词语,然后继续说道:“恰恰相反,是为了确保他的‘安全’,以及治疗的‘纯粹性’。”
“治疗?”路怜逸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声音带着困惑。
“是的,治疗。”祁平阁肯定道,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墙壁,落在了那个遥远的维生舱上,“根据我获得的资料,他现在的状态极不稳定,任何外界的干扰,哪怕是出于好意的探望,都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风险,影响维生系统的精准运行。”
他的话语逻辑严密,仿佛真的只是在考虑如何最大化“样本”的存活率。
“由我直接监管,调动研究所最顶级的医疗资源,隔绝所有不必要的变量,这才是目前能给予他的、最有效的‘保护’。”祁平阁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权威,“所以,暂时禁止一切访问,包括你在内,是最符合当前情况的选择。”
路怜逸彻底怔住了。
祁平阁的这番话,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像是在为夏殆着想。
但这可能吗?从祁平阁的角度出发,一个本应被清除的“干扰源”,为何突然变得如此“重要”,重要到需要他亲自出手“保护”和“治疗”?
这背后一定有着更深层的目的。是看中了夏殆可能具备的、尚未被发现的某种价值?还是想将夏殆作为控制自己的又一个筹码?或者,两者皆有?
但无论如何,祁平阁的表态,至少暂时确保了夏殆的安全,他没有被销毁,反而得到了更“高级”的监管。
这对于路怜逸来说,已经是黑暗中能窥见的一丝微光了。
“我……明白了。”路怜逸低下头,声音艰涩。他无法完全相信祁平阁的说辞,但此刻,他别无选择,只能接受这个看似“宽大”的处理结果。“感谢家主的宽容。”
祁平阁微微颔首,仿佛接受了他的谢意,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眸深处,依旧是一片无人能解的冰封。
“做好你分内的事,路怜逸。”祁平阁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DE-6项目,以及研究所的日常运作,才是你的首要职责,至于那个Omega,在他达到‘稳定标准’之前,你无需再过问。”
这是警告,也是划清界限。
“是。”路怜逸应道,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失去了探望弟弟的权利,甚至失去了知情权。
夏殆的未来,完全掌握在了祁平阁的手中。
他再次行礼,然后转身,步履有些沉重地离开了办公室。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个充满威压的空间。
路怜逸走在空旷的顶层走廊里,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夏殆还活着,甚至可能得到了更好的维生条件。但一种更深的不安感,却如同附骨之疽,悄然蔓延开来。
将夏殆完全交由祁平阁掌控,真的安全吗?
那个男人每一步行动都蕴含着深意,他所谓的“治疗”和“保护”,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棋局?
路怜逸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祁平阁之间那层本就脆弱的关系,因为夏殆这个秘密的暴露,变得更加微妙和危险。
而此刻,在γ-7储备库内,幽蓝色的寒雾依旧缭绕。低温维生舱中,夏殆静静地沉睡着,对他自身命运发生的又一次巨大转折,毫无所知,只有监测屏幕上那稳定却微弱的生命曲线,证明着这场无声交易的存在。
祁平阁回到观景窗前,灰蓝色的瞳孔倒映着万千星辰。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窗框。
路怜逸的软肋,时砚修在意的对象,季宴景潜藏的记忆钥匙……夏殆这个小小的“变量”,如今被他牢牢握在了手中。
该如何使用这颗棋子,才能在未来可能出现的变局中,最大化其价值呢?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