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层修复单元的液氮寒雾逐渐变得稀薄,幽蓝色的营养液水平面缓缓下降,最终完全排空。
祁屿(L-204)赤裸的身体暴露在微冷的空气中,后背那片巨大的粉红色疤痕已然愈合,只留下新生的、比周围皮肤颜色略浅的平整痕迹,如同地图上模糊的边界。
他浅灰色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和颈侧,水珠沿着精瘦却布满新旧伤痕的躯体滑落。
他缓缓睁开眼,灰绿色的瞳孔初时有些涣散,很快便重新聚焦,清晰地倒映出修复单元内部冰冷的金属顶壁。
意识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带着被冰冷海水反复冲刷后的清晰与钝痛,彻底回归。
破碎星环炼狱般的战斗场景、暗影生物粘稠的体液、骨骼碎裂的剧痛、以及【枯木逢春】力量耗尽时那种生命随之流逝的虚无感……所有记忆碎片汹涌而来,却不再能轻易撼动他清醒的核心。
修复不仅治愈了他的身体,似乎也让他的意志在极致的痛苦与濒死的绝望中被淬炼得更加坚韧,或者说,更加麻木。
医疗人员无声地滑入,为他披上柔软的干燥袍,进行最后的生理指标检测。
数据一切正常,甚至优于预期。
他就像一件被精心修复的武器,擦拭干净,等待再次被使用。
“L-204,你的身体恢复已达标准,可以离开修复单元。”医疗AI用平板的声音宣告。
祁屿微微颔首,动作有些迟缓地走下修复平台,双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传来真实的触感。
他套上准备好的深灰色便服,布料摩擦着新生的皮肤,带来细微的痒意。
他没有询问自己的伤势,也没有关心战局如何,他的第一个问题直指核心,声音因为久未开口而沙哑:“SS-01……祁肆眚,他在哪里?状态如何?”
医疗人员似乎对他的问题并不意外,一边记录数据一边公事公办地回答:“SS-01已于日前完成战后评估,状态稳定,目前已转移至深层隔离区标准监护单元。”
“标准监护单元……”祁屿重复着这个词,灰绿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痛楚。
那意味着祁肆眚依旧处于那种绝对的、非人的“静默”状态,如同一件被妥善封存的危险品,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种比身体创伤更深的无力感席卷了他。他们活下来了,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比破碎星环更加遥远、更加无法跨越的距离——那来自DE系列药物、来自研究所规则、来自祁平阁意志的冰冷鸿沟。
他被引导至一间临时安排的观察休息室。房间简洁到近乎空旷,只有最基本的家具,窗外是模拟出的、永恒不变的宁静星图。
他坐在硬质的床沿,双手放在膝盖上,脊背挺直,如同一个等待指令的士兵,但那双灰绿色的瞳孔却不再涣散,而是清晰地映照着内心的波澜。
他想起很久以前,还不是SS-01和L-204的时候,只是祁肆眚和祁屿。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在残酷的选拔和训练中相互依存,最终超越了兄弟之情,成为了彼此唯一的伴侣和慰藉。
那些在训练后偷偷分享的短暂温暖,在任务间隙交换的、带着血腥气的亲吻,在无尽黑暗中紧紧相拥汲取的力量……所有记忆都带着温度,却也因此更加刺痛此刻冰冷现实。
他知道祁肆眚还在,就在这座研究所的某个角落。但他也清醒地、痛苦地意识到,那个会对他笑、会因他受伤而暴怒、会笨拙地安抚他的祁肆眚,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只要路怜逸不拿出真正的“解药”,只要祁平阁不允许,祁肆眚就永远是SS-01,是研究所最锋利的武器,而不是他的肆眚。
不知过了多久,休息室的门无声滑开。
路怜逸站在门口,白大褂一丝不苟,镜片后的深灰色眼眸平静无波,甜巧克力的信息素收敛得极好,只余下一丝冰冷的底韵,他显然是刚从繁重的工作中抽身,指尖还带着操作光屏留下的微光。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L-204。”路怜逸的声音嘶哑平稳,听不出任何寒暄的意味,直接步入主题。
祁屿站起身,姿态是下属对上级的恭敬,但目光却直直地迎上路怜逸:“路教授,感谢救治,我想知道肆眚……SS-01的具体情况。”
路怜逸对于他直白的询问并未表现出意外,他走进房间,并未关门,似乎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公务探视。
他抬手,在一旁的墙壁上轻轻一点,一道光屏浮现,上面显示出深层隔离区某个单元的实时监控画面。
画面中,祁肆眚(SS-01)静坐在一张合金椅上,背脊挺直如同雕塑,灰绿色的短发下,侧脸线条冷硬,没有任何表情。
他半阖着眼眸,瞳孔深处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空”,仿佛外界的一切都无法映入其中。
他周身散发着一种绝对的“静”,连呼吸的起伏都微弱到难以察觉。
“如你所见,”路怜逸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解说一个实验样本,“SS-01生理机能完好,【弦共振】能力稳定,无失控风险,目前处于标准监护状态,无需额外干预。”
看着画面中那个熟悉又陌生到极点的身影,祁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呼吸微微一滞。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路怜逸,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他……还能恢复吗?像以前那样?”
路怜逸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镜片反射出冷光:“DE系列药物的设计目标是稳定与效能,而非可逆性。‘恢复’你认知中的状态,概率低于百分之零点零三,目前的SS-01,是经过‘优化’后的稳定形态。”
冰冷的数字如同判决,砸在祁屿心头。低于百分之零点零三……近乎于无。
他沉默了片刻,灰绿色的眼眸中翻涌着痛苦、不甘,最终却化为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清醒。
他再次开口,声音低哑却异常坚定:“路教授,我明白了。”
路怜逸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祁屿抬起头,目光灼灼:“既然……既然无法回到过去,我请求,在SS-01结束隔离、恢复执行任务后,能让我担任他的辅助人员或搭档。”
这个请求让路怜逸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深灰色的眼眸审视着祁屿:“理由?”
“我对他的战斗习惯、能力特性最为了解,可以最大程度配合他,提升任务效率,降低不必要的损耗。”祁屿的回答逻辑清晰,完全从研究所的利益出发,但他紧握的双拳泄露了真实情绪,“而且由我近距离监控,也能第一时间发现任何可能的异常波动,就像这次战前一样。”
他顿了一下,声音更低,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乞求:“我不能……再失去他一次,哪怕是以另一种形式,只要还能在他身边,看到他还‘存在’,就够了。”
路怜逸沉默了。他当然清楚祁屿真正的动机,这种基于情感的请求,在以往会被他直接归为“非理性干扰项”而驳回。
但此刻,看着祁屿眼中那混合着巨大痛苦和卑微希冀的光芒,再联想到自己藏在γ-7那个不容有失的秘密,以及时砚修归来后带来的种种“变数”,他那绝对理性的天平似乎产生了极其微小的偏移。
祁屿和祁肆眚的链接是特殊的,强大的,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是稳定的。
一个清醒且心甘情愿的祁屿,作为SS-01的“锚点”或“保险”,或许比一个完全陌生的辅助人员更有效,这符合“资源优化”和“风险控制”的原则。
更重要的是,给予祁屿这个希望,能更好地维系他的稳定,避免他因绝望而做出不理智的行为,干扰到SS-01,就像季宴景曾经那样。
利弊在路怜逸脑中飞速计算完毕。
“可以。”路怜逸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但必须遵循严格规定,你的职责仅限于辅助与监控,不得有任何试图唤醒其‘过往记忆’或‘情感’的行为,一切以SS-01的稳定和任务完成为最高优先级,一旦出现越界,权限将立即收回,并接受严厉处分。”
这已是路怜逸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一个冰冷框架下的、有限的许可。
祁屿的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微光。
他猛地点头,“是,我明白,我一定遵守规定,谢谢……谢谢您!”
他得到的只是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一个近乎残忍的“陪伴”许可,但对他而言,这已是目前所能企及的最好结果。
至少,他还能看着肆眚,还能在他身边,哪怕对方已不再认识他,不再需要他作为伴侣。
路怜逸不再多言,关闭了光屏。“你的身体还需短暂适应期,之后会安排你参与常规训练,待SS-01结束隔离,你的申请会正式生效。”
说完,他转身离开,没有任何多余的安慰或鼓励。
休息室内,只剩下祁屿一人,他缓缓坐回床沿,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
巨大的悲伤和一丝微弱的希望在他心中交织,他失去了作为伴侣的肆眚,却争取到了一个留在对方身边的身份。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今往后,他必须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都要冷静。
他要好好活着,变得更强,才能以“助手”的身份,守在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他最爱的哥哥身边。
直到……也许永远不会有直到的那一天。
窗外,模拟的星图无声流转,冰冷而恒久。
祁屿抬起头,灰绿色的瞳孔中,痛苦依旧清晰,却多了一份不容摧毁的坚定。
他得活着。
他得留在肆眚身边。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
——
祁屿在观察休息室又待了十几个标准时。
期间有医疗人员再次为他检测了身体数据,并送来营养剂,他机械地完成一切,味同嚼蜡,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向内封闭,只余下脑海中的思绪在无声地翻腾。
适应期结束后,他被带往常规训练区。
研究所的训练场一如既往的冰冷、空旷,空气里弥漫着能量残余和金属摩擦的微弱气味。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全息投影模拟出的各种极端环境,用于测试和磨砺实验体的各项能力。
他的训练任务被重新激活,强度循序渐进,但内容却与以往有所不同。
除了常规的体能、格斗和武器适应训练外,系统额外增加了大量关于【枯木逢春】能力的精细化操控课程,以及——最让他心头沉重的一项——针对SS-01【弦共振】能力的协同与防御模拟训练。
训练系统模拟出SS-01那狂暴、足以撕裂空间的攻击模式,要求祁屿在确保自身不被重创的前提下,进行闪避、格挡,甚至尝试在模拟攻击的间隙寻找“安抚”或“引导”的契机。
这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模拟对抗都让他回忆起破碎星环上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濒死体验。
但他没有任何怨言,反而投入了十二分的专注。汗水浸湿了深灰色的训练服,新生的皮肤在激烈运动下传来隐隐的刺痛,他都咬牙忍耐着。
他知道,这是他未来“工作”的预演,他必须熟悉这种压力,必须找到在肆眚那毁灭性力量下生存并履行“辅助”职责的方法。
这不仅仅是为了任务,更是为了他心中那个卑微的愿望——留在肆眚身边。
训练间隙,他偶尔会看到其他序列的实验体,大多是陌生的面孔,彼此之间眼神交汇也带着疏离和警惕,L-203的位置空悬着,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整个训练区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只有器械运转和能量爆发的声响,仿佛一座为战争机器提供保养和升级的冰冷工厂。
几天后,路怜逸的助理送来了一份加密权限指令。祁屿用个人终端读取后,发现这是授予他有限访问深层隔离区SS-01监护单元外部监控的权限。
他无法与内部通讯,更无法进入,但可以实时看到单元内部的静止画面,以及SS-01的基础生理数据波动图。
这像是一份残酷的慰藉,也是一种无声的提醒和考验。
回到分配给自己的狭小舱室后,祁屿第一次开启了权限。光屏上出现的画面,与路怜逸之前展示的并无二致。
祁肆眚依旧静坐,如同亘古不变的雕塑,连姿势都很少改变,生理数据曲线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那不是生命体征,而是某种精密仪器运行输出的标准信号。
祁屿久久地凝视着画面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曾无数次亲吻过那紧抿的薄唇,抚摸过那下颌冷硬的线条,在那双灰绿色的眼眸中看到过只为他一人绽放的温柔与炽热。而如今,那里只剩下冰冷的“空”。
心脏传来熟悉的绞痛,但他没有移开目光,他强迫自己看着,将此刻祁肆眚的状态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这不是他的肆眚,这是SS-01。
他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才能以新的身份去面对。
他关掉监控画面,舱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终端指示灯微弱的绿光,映亮了他紧握的拳头和眼中不曾熄灭的坚定。
又过了一段时日,常规训练告一段落,他的身体和状态评估均达到“优良”,就在他以为将继续这种等待的循环时,新的指令下达了。
并非关于SS-01,而是一项外围清扫任务。目标星域出现小股不明势力的骚扰,需要一支小队进行清剿和情报收集。
任务等级不高,队伍由几名中低序列实验体和数名武装安保人员组成,而祁屿,L-204,被指定为这支小队的临时指挥官。
这显然是一种测试,测试他在经历重创和情感冲击后,是否还能保持足够的理智和战斗力来履行职责,也可能是一种分散注意力的手段,避免他过于聚焦于SS-01而产生不稳定因素。
祁屿平静地接受了指令。他仔细阅读了任务简报,检查了配发的装备,然后准时到达了出发港区。
站在小型突击舰的舱门前,他回头望了一眼研究所深处那不可见的隔离区方向。
星空冰冷,港区的灯光在他灰绿色的瞳孔中投下细碎的光点。
他没有犹豫,转身踏入了舰舱。舱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将研究所的庞大阴影隔绝在内。
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为生存而战,也不仅仅是为研究所的命令而战。
他有了一个更具体、更沉重,却也支撑着他必须前行的目标——活着回来,变得更强,然后,以被允许的方式,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哪怕只能作为一个沉默的影子,一个冰冷的代号,一个永远的观察者。
突击舰引擎启动,喷射出幽蓝色的尾焰,缓缓驶离港口,融入浩瀚而危险的星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