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婉宁回到谢府时,天已擦黑。她悄悄从侧门溜进去,湿透的绣鞋在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水印。
"小姐!"丫鬟春桃小跑着迎上来,"老爷找您半天了,您这是去哪儿了?"
"出去走走。"谢婉宁将那块湿漉漉的手帕塞进袖中,避开了春桃探究的目光,"父亲现在在哪?"
"书房。脸色不太好。"春桃压低声音,"表少爷刚才来了,两人关着门说了好一会儿话。"
谢婉宁心头一紧。解九爷定是将茶楼的事告诉了父亲。她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襟,朝书房走去。
刚走到回廊转角,一阵压抑的争吵声便传入耳中。
"……绝无可能!我谢家世代书香,岂能与盗墓贼结亲?"父亲的声音里带着震怒。
"舅舅,五爷并非普通土夫子。"解九爷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老九门在长沙盘根错节,吴家虽居第五,但这些年行事最为低调。五爷经手的明器,大半都悄悄捐给了博物馆。"
"那又如何?终究是见不得光的勾当!"
"舅舅可知道裘德考?"
这个名字让谢婉宁停住脚步。雨中巷子里那几个人的对话浮现在脑海。
"那个美国商人?"
"表面是商人,实则是文物贩子。这两年长沙周边古墓十有八九都被他的人光顾过,好东西全运去了国外。"解九爷的声音更低了,"五爷一直在暗中追查此事。"
"荒谬!一个盗墓贼,倒扮起爱国志士来了?"
谢婉宁听得入神,没注意身后有人靠近。
"小姐。"管家谢忠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吓得她几乎跳起来,"老爷吩咐,您回来后立刻去见他。"
书房门开了,解九爷走出来,看到谢婉宁时微微摇了摇头:"表妹,舅舅正在气头上,你说话小心些。"
谢婉宁抿了抿唇,迈步走进书房。
谢老爷背对着门站在窗前,挺拔的身形在暮色中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道:"跪下。"
谢婉宁默默跪在了冰凉的青石地面上。
"知道错在哪了吗?"
"女儿不该私自外出。"
"还有呢?"
"不该…不该对客人无礼。"
谢老爷猛地转身,手中的戒尺重重敲在书案上:"解子齐给你介绍的是什么人?长沙城里臭名昭著的盗墓贼!你倒好,不仅见了,还当众泼茶!谢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戒尺划破空气,狠狠落在谢婉宁肩头。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府门一步!"谢老爷扔下戒尺,"回房去!"
谢婉宁艰难地站起身,膝盖已经麻木。她向父亲行了一礼,默默退出书房。
回到闺房,春桃已经备好了热水。谢婉宁褪下湿衣,踏入浴桶,温热的水舒缓了身体的疼痛,却无法平息心中的波澜。
吴老狗究竟是什么人?盗墓贼?文物守护者?还是如父亲所说,只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双深井般的眼睛和雨中敏捷的身影。还有那只叫"三寸丁"的小狗,机灵得不像话。
"小姐,您的手帕要洗吗?"春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谢婉宁睁开眼,看到春桃正从她换下的衣服里掏出那块湿手帕。
"不必,我自己来。"她接过手帕,鬼使神差地凑到鼻尖闻了闻。除了雨水和茶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泥土气息,像是春雨后新翻的泥土,并不难闻。
这一夜,谢婉宁睡得极不安稳。梦中尽是青铜器和陌生男人的面孔,还有雨中追逐的身影。
天刚蒙蒙亮,她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小姐!快醒醒!"春桃的声音里带着惊恐。
谢婉宁披衣开门,只见春桃脸色煞白:"怎么了?"
"您的书房…有人进去过!"
谢婉宁心头一紧,快步穿过回廊,来到她平日读书写字的小书房。门锁完好,但里面的情形让她倒吸一口凉气——书架被翻得乱七八糟,她最珍爱的几本古籍散落一地,书案上的文稿不翼而飞。
"老爷已经知道了,正在前厅发怒呢。"春桃小声道。
谢婉宁蹲下身,仔细检查被翻动的物品。奇怪的是,值钱的文房四宝一样没少,唯独她整理的几份关于长沙地方志的笔记不见了。
前厅里,谢老爷正在训斥家丁。见谢婉宁进来,他沉着脸道:"昨夜谁值的夜?"
一个年轻家丁战战兢兢地站出来:"回老爷,是小人。"
"可听到什么动静?"
"没…没有。小人一直在门房守着,没见人进来。"
谢老爷冷哼一声:"废物!连个家都看不住!"
"父亲。"谢婉宁轻声道,"丢的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只是女儿的一些笔记罢了。"
"笔记?什么笔记?"
"关于长沙周边古迹的记载,从地方志上抄录的。"
谢老爷眉头紧锁:"你好端端的,抄这些做什么?"
谢婉宁垂下眼睛:"女儿只是兴趣所致。"
谢老爷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道:"从今日起,府里加派护院。你没事不要到处走动。"说完,他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回到闺房,谢婉宁坐在梳妆台前,心乱如麻。谁会偷她的笔记?那些不过是她闲暇时从古籍中摘抄的零散记录,毫无价值可言。
除非…有人以为她知道些什么。
裘德考。这个名字再次浮现在脑海。
"小姐,有客来访。"春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谁?"
"说是…狗五爷派来的。"
谢婉宁心头一跳:"让他进来。"
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精瘦小伙,一身短打装扮,腰间别着一把短刀。他恭敬地行了一礼:"谢小姐,五爷让我来传个话。"
"什么话?"
"五爷说,近日长沙不太平,请小姐多加小心。若有异常,可派人到城南'醉仙楼'找掌柜的传话。"小伙说完,又补充道,"五爷还让我带了这个给您。"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谢婉宁。
谢婉宁打开一看,是一把精致的铜制袖珍匕首,不过巴掌大小,刀鞘上刻着精美的缠枝纹。
"五爷说,给您防身用。"
谢婉宁拿起匕首,轻轻拔出,锋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她心头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愤怒?感动?还是困惑?
"替我谢谢五爷。"她最终只是淡淡地说。
小伙离开后,谢婉宁把玩着那把匕首,思绪万千。吴老狗为何送她这个?是警告?还是关心?
傍晚时分,府里突然喧闹起来。谢婉宁推开窗,看到几个护院拖着个血淋淋的人往后院去。
"怎么回事?"她叫住一个匆匆走过的丫鬟。
"回小姐,护院抓到一个在府外鬼鬼祟祟的人,说是…说是狗五爷的手下。"
谢婉宁心头一震,顾不得父亲的禁令,提起裙摆就往后院跑。
后院的柴房外,谢忠正指挥护院将那个被捆起来的人扔进去。谢婉宁一眼认出,正是早上来送匕首的小伙。
"住手!"她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谢忠转身,脸上带着几分不屑:"小姐,这人从午后就在府外转悠,形迹可疑。老爷吩咐关起来审问。"
谢婉宁上前一步:"他是我请来的客人!"
"客人?"谢忠冷笑,"小姐怕是不知道,这人身上带着刀,还藏着一本册子,记的全是咱们谢府的布局和您的行踪。"
谢婉宁愣住了。她看向那个被捆的小伙,后者艰难地抬起头:"谢小姐…五爷只是担心您的安全…"
"胡说!"谢忠厉喝,"分明是图谋不轨!"
"放开他。"谢婉宁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谢忠不为所动:"小姐,这事得听老爷的。"
"我说,放开他。"谢婉宁从袖中掏出那把匕首,"否则我立刻划花自己的脸,看你怎么向父亲交代。"
谢忠脸色大变:"小姐,您这是…"
"放人!"
在谢婉宁的坚持下,护院不情愿地松了绑。小伙艰难地爬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本染血的册子:"谢小姐…这是五爷让我转交的…"
谢婉宁接过册子,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某件文物从何处出土,现藏于何处。有些条目旁边还标注着"已追回"或"流失海外"的字样。
"这是…"
"五爷这些年经手过的明器。"小伙擦了擦嘴角的血,"他说…您应该看看这个,而不是听信传言。"
谢婉宁的心突然跳得厉害。她扶小伙在石凳上坐下,命春桃取来金创药。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阿昇,跟了五爷五年了。"阿昇忍着疼让谢婉宁给他上药,"谢小姐,五爷真没恶意。自从昨日在茶楼遇见您,他就担心裘德考的人会对您不利。"
"为什么?我与他素不相识。"
阿昇犹豫了一下:"因为…您表哥解九爷是五爷的好友,而裘德考一直想拉拢解家。您昨日在巷子里可能听到了不该听的…"
谢婉宁的手停顿了一下。她忽然明白了书房失窃的原因——有人以为解九爷通过她传递了什么消息。
"五爷现在在哪?"
"这个…"阿昇面露难色,"五爷吩咐不能告诉您。"
谢婉宁正要追问,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紧接着,一个护院慌慌张张地跑来:"小姐!不好了!前门来了几个洋人,说要见老爷!"
谢婉宁心头一紧,快步向前院走去。穿过回廊时,她听到一个带着浓重外国口音的声音在大声说着什么。
前厅里,谢老爷正沉着脸与一个金发碧眼的高大洋人对峙。洋人身旁站着几个中国随从,个个面露凶相。
"谢先生,我再说一遍,把东西交出来,大家相安无事。"洋人用生硬的中文说道。
谢老爷冷笑:"裘德考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谢家与你们素无往来,何来交东西一说?"
谢婉宁站在屏风后,屏住了呼吸。这就是裘德考?那个文物贩子?
裘德考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块怀表看了看:"谢先生,我是个讲效率的人。你的女儿昨日在城东巷子里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我的手下报告说,她可能带走了一件…小物件。"
"荒谬!"谢老爷怒喝,"我女儿昨日一直在家,哪去过什么城东巷子!"
裘德考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色绣花手帕:"那这个,想必也不是令爱的了?"
谢婉宁心头一震——那是她的手帕!昨日雨中追逐时掉落的!
谢老爷显然也认出了女儿的手工,脸色变了变:"这又能证明什么?一块手帕而已。"
"谢先生。"裘德考突然收敛了笑容,"长沙城里每天都有意外发生。漂亮姑娘尤其容易出事。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谢老爷的脸色变得铁青:"你敢威胁我?"
"不不不,只是友好的提醒。"裘德考站起身,"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我要么拿到我要的东西,要么…"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手中的手帕,"我们换一种方式解决这个问题。"
裘德考一行人离开后,谢老爷一拳砸在茶几上:"岂有此理!"
谢婉宁从屏风后走出:"父亲…"
"你昨天到底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谢老爷怒视女儿,"那块手帕怎么会在洋人手里?"
谢婉宁咬了咬唇,将昨日之事简要说了一遍,唯独隐去了吴老狗派人送册子的一段。
谢老爷听完,沉默良久,突然道:"从今日起,你搬到内院去住,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府门半步!"
"父亲!"
"还有,那个吴老狗,不准你再与他有任何往来!"谢老爷厉声道,"明日我就派人去告诉解子齐,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夜深人静时,谢婉宁躺在内院的新床上,辗转难眠。窗外月光如水,洒在床前的地面上。她悄悄起身,从枕下摸出那本染血的册子,就着月光一页页翻看。
每一页都记录着一件文物的来龙去脉,有些还附有简图。越往后翻,谢婉宁的心跳越快——这些记录显示出一种近乎执着的责任感,绝非普通盗墓贼所为。
最后一页上写着一行小字:"文物乃先人遗泽,吾辈当以性命护之,不使其流落异邦。——吴老狗自勉"
谢婉宁合上册子,心中五味杂陈。她起身来到窗前,望着院墙外的夜空,突然注意到墙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小小的黄色身影——三寸丁!小狗嘴里叼着什么东西,灵巧地跳过屋瓦,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谢婉宁呆立窗前,手中的册子突然变得沉甸甸的。她意识到,自己可能错怪了那个眼神如深井般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