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倾盆而下。
谢婉宁站在窗前,看着院门外那个跪在雨中的身影,手中的绢帕已经被绞得不成形状。吴峫从傍晚跪到现在,整整三个时辰,任凭雨水冲刷,纹丝不动。
"小姐..."春桃在一旁欲言又止,"要不要给姑爷送把伞?这样淋下去,他那身子骨..."
谢婉宁摇摇头,声音比想象中更加冷静:"不必。"
她转身回到桌前,继续整理安安的衣物。明天一早,她就要带着孩子回娘家了。和离书已经写好,只等吴峫签字。既然他执意自暴自弃,她何必再浪费眼泪?
"哇——"摇篮里的安安突然哭了起来,小脸涨得通红。
谢婉宁连忙抱起孩子,轻声哄着。往常这个时候,只要她一抱,安安就会安静下来。但今晚不知怎么了,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怎么哄都停不下来。
"是不是饿了?"春桃递上温好的米汤。
谢婉宁试了试,安安扭开头,哭得更凶了。
"会不会是病了?"春桃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有点烫。"
谢婉宁心头一紧,连忙解开孩子的衣襟检查。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响。安安被吓得一哆嗦,突然止住了哭声,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望向窗外。
"爹...爹..."
谢婉宁的手猛地僵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安安才七个月大,从未开口说过话,现在居然...
"春桃,你听到了吗?"她颤抖着问。
春桃瞪大眼睛:"小少爷刚才是不是叫...叫爹了?"
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院门外那个跪着的身影。安安伸出小手,朝着那个方向急切地挥舞:"爹!爹!"
谢婉宁的眼泪瞬间决堤。她抱起孩子,不顾大雨冲出院门,跑到吴峫面前。
吴峫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泪。他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却还在坚持跪着。
"安安叫你。"谢婉宁将孩子往前递了递,"他第一次开口,叫的是爹。"
吴峫浑身一震,颤抖着伸出手,却在即将碰到孩子时停住了:"我...我身上湿..."
谢婉宁不由分说,将安安塞进他怀里:"抱好你儿子!"
吴峫手忙脚乱地接住孩子,生怕摔着。安安一到父亲怀里,立刻不哭了,小手抓着吴峫湿漉漉的衣襟,又喊了一声:"爹!"
这一声彻底击溃了吴峫的心理防线。他紧紧抱住孩子,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对不起...对不起..."
谢婉宁跪在丈夫面前,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裙,却浇不灭心中的火焰。她一手搂住吴峫,一手护着安安,三人在雨中紧紧相拥。
"回家吧。"她轻声说。
吴峫点点头,艰难地抱着孩子站起来。他的腿已经跪得麻木了,差点跌倒,谢婉宁连忙扶住他。就这样,一家三口互相搀扶着,慢慢走回屋内。
春桃早已准备好热水和干净衣物。谢婉宁先给安安擦干身体,换上干净衣服,然后才顾得上自己和吴峫。
吴峫坐在床边,任由妻子帮他脱去湿透的衣服。他的膝盖已经磨破了皮,混合着雨水和血水,看起来触目惊心。谢婉宁心疼得直掉眼泪,却一言不发,只是轻柔地为他清洗伤口,敷上药膏。
"婉宁..."吴峫握住她的手,"我发誓,从今往后,绝不再辜负你和安安。"
谢婉宁抬头看他,发现那个消沉已久的吴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神坚定的丈夫和父亲。
"记住你的话。"她轻声道,"为了我们,好好活着。"
那一夜,吴峫发起了高烧。旧伤加上淋雨,让他的身体再次垮了下来。谢婉宁彻夜不眠地照顾他,喂药、擦身、换敷布。安安出奇地乖,不哭不闹,只是睁着大眼睛看着父母,偶尔喊一声"爹",像是在提醒父亲要遵守诺言。
天亮时分,吴峫的烧终于退了。他虚弱地睁开眼睛,看到谢婉宁趴在床边睡着的样子,轻轻抚上她的头发。
谢婉宁立刻惊醒:"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吴峫的声音虽然沙哑,但眼神清明,"我想过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离开?"
"杭州。"吴峫说,"西湖边上有处宅子,安静,适合养病。我可以做些古董鉴定的小生意,远离这些是非。"
谢婉宁眼前一亮。这确实是全新的开始——远离长沙的恩怨,远离盗墓的危险,做个普通人。
"好。"她毫不犹豫地答应,"我去跟父亲说。"
谢老爷对女儿的决定既意外又不意外。自从有了外孙,他对吴峫的态度已经软化了许多。如今听说女婿要金盆洗手,搬到杭州定居,更是松了口气。
"去吧。"他摆摆手,"有空带安安回来看看。"
就这样,一个月后,吴家三口搬进了西湖边的一处小院。院子不大,但布局精巧,推窗就能看到湖光山色。吴峫用积蓄开了家小小的古董店,专门鉴定和修复文物。他的眼力和技术在业内很快小有名气,不少收藏家慕名而来。
谢婉宁则在家相夫教子,偶尔帮丈夫整理文物资料。她发现吴峫虽然不再亲自下墓,但对文物保护的热情丝毫未减。他悄悄记录每一件经手文物的来历和特征,确保它们不会被走私出境。
最让谢婉宁欣慰的是,吴峫对安安的疼爱超乎想象。只要身体允许,他都会亲自教孩子识字、读书,甚至一些简单的防身术。看着父子俩在院子里嬉戏的身影,谢婉宁常常感到一种恍如隔世的幸福。
然而好景不长,吴峫的旧伤在阴雨天仍会发作,有时咳得撕心裂肺,痰中带血。谢婉宁遍访杭州名医,得到的诊断都大同小异——内伤难愈,需长期调养,寿数难料。
这天夜里,吴峫又一次被剧烈的咳嗽惊醒。谢婉宁点亮油灯,看到手帕上的血迹,心如刀绞。
"没事..."吴峫勉强笑笑,"比之前好多了。"
谢婉宁倒了杯温水给他,突然感到一阵头晕恶心,差点打翻杯子。
"怎么了?"吴峫关切地问。
谢婉宁摇摇头:"可能是太累了..."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恶心袭来。
吴峫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伸手搭上她的脉搏。片刻后,他的眼睛瞪大了:"婉宁,你..."
谢婉宁也意识到了,连忙自己把脉。作为书香门第的小姐,她略通医理,脉象圆滑如珠,分明是...
"有喜了?"她不敢相信。
吴峫喜忧参半:"可是大夫说我..."
"大夫又不是神仙。"谢婉宁打断他,"安安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吴峫轻轻抚摸妻子尚且平坦的腹部,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这次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不能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谢婉宁靠在他肩上:"只要你好好活着,陪着我,陪着孩子们长大,就是最大的幸福。"
第二天,吴峫早早起床,亲自去市场买了最新鲜的鱼和鸡,回来给谢婉宁熬汤。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在厨房忙碌的样子,谢婉宁既感动又好笑。
"大厨爷,需要帮忙吗?"她调侃道。
吴峫擦了擦额头的汗:"不用,你坐着就好。"
汤熬好了,味道竟然不错。谢婉宁小口喝着,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吴峫沉思片刻:"如果是男孩,就叫吴二白吧。"
"二白?"谢婉宁挑眉,"有什么讲究?"
"希望他活得简单明白。"吴峫微笑,"不像他爹,前半生糊涂账一堆。"
谢婉宁笑了:"那要是女孩呢?"
"女孩..."吴峫的眼神温柔下来,"就叫吴忧,无忧无虑。"
谢婉宁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解表哥来信说下周要来杭州,说是带了些补品给你。"
吴峫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老九门最近怎么样?"
自从搬到杭州,吴峫几乎断绝了与老九门的联系,只有解九爷偶尔来信或来访。
"信上没说。"谢婉宁观察着丈夫的神色,"你想他们了?"
吴峫叹了口气:"说不怀念是假的。但现在的我...已经不适合那个世界了。"
谢婉宁握住他的手:"等身体好些了,可以请他们来杭州做客。安安也该见见这些叔叔伯伯了。"
吴峫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温暖。
解九爷来访那天,杭州下着小雨。他不仅带来了各种珍贵药材,还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霍仙姑要结婚了。
"和谁?"吴峫惊讶地问。
"你绝对猜不到。"解九爷神秘地笑笑,"齐铁嘴。"
吴峫差点被茶水呛到:"那个算命的?他们什么时候..."
"说来话长。"解九爷摆摆手,"总之霍当家终于找到了归宿,老九门都松了口气。"
谢婉宁注意到解九爷说起霍仙姑时,眼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她突然明白了什么,但体贴地没有点破。
解九爷走后,吴峫显得心事重重。谢婉宁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轻靠在他肩上:"想回去参加婚礼吗?"
吴峫摇摇头:"我的身份敏感,露面只会给婚礼添乱。"他顿了顿,"不过...我想送份贺礼。"
他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精致的木盒,里面是一对翡翠镯子:"这是我奶奶留下的,本想留给女儿...现在送给霍当家正合适。"
谢婉宁有些意外:"这么贵重的东西..."
"她值得。"吴峫轻声道,"霍仙姑救过我的命,也帮过你。这对镯子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谢婉宁不再多言,帮丈夫精心包装好礼物,附上一封简短的贺信。
随着孕期推进,谢婉宁的孕吐越来越严重,有时一整天都吃不下东西。吴峫急得团团转,变着法子给她做好吃的,甚至半夜起来煮粥。
"你这样会把身子熬垮的。"谢婉宁心疼地说。
吴峫却坚持:"我答应过要好好照顾你。"
一天清晨,谢婉宁醒来发现吴峫不在床上。她起身寻找,在书房里看到了令她心碎的一幕——吴峫伏在案前,面前摊着几张纸,正在写什么。写着写着,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赶紧用手帕捂住嘴。拿开时,帕上一片鲜红。
谢婉宁悄悄退回卧室,等吴峫回来时装作刚醒的样子。她不想戳破他的伪装,既然他想表现得坚强,她就成全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谢婉宁的肚子渐渐隆起,吴峫的身体却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能陪她在西湖边散步,给她讲沿岸古迹的故事;坏的时候,他连床都下不了,只能靠谢婉宁喂药喂饭。
但无论身体状况如何,吴峫每天都会花时间陪安安玩耍、识字。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他的眼中总是充满骄傲。
"安安很聪明。"一天晚饭后,吴峫对谢婉宁说,"今天我教他认青铜器上的纹饰,他居然能分辨出云雷纹和饕餮纹了。"
谢婉宁微笑:"像他爹,有天赋。"
吴峫摇摇头:"我希望他永远不要接触那些东西。古董鉴定可以学,但下墓...绝对不行。"
谢婉宁握住他的手:"放心吧,安安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夜深人静时,谢婉宁常常看着熟睡中的丈夫,心中百感交集。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盗墓高手,如今被伤病折磨得形销骨立;而她自己,也从那个娇生惯养的谢家大小姐,变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妻子和母亲。
命运给了他们太多考验,但也赐予了最珍贵的礼物——彼此,和孩子。
一个晴朗的午后,谢婉宁和吴峫带着安安在西湖边散步。湖面波光粼粼,远处青山如黛。安安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不时回头喊"爹""娘"。
"累不累?"吴峫关切地问,"要不要坐下歇会儿?"
谢婉宁摇摇头:"多走走对胎儿好。"她突然想到什么,"对了,店铺隔壁的王大娘说想给安安说门娃娃亲呢。"
吴峫失笑:"安安才多大,急什么。"
"我也这么想。"谢婉宁看着儿子活泼的背影,"孩子们应该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选择。"
就像她和吴峫,虽然始于一场被迫的婚姻,却在风雨中找到了真爱。
吴峫似乎读懂了她的心思,轻轻握住她的手:"等二白出生后,我想带你们回趟长沙。"
"回长沙?"
"嗯,去看看爷爷和二哥。"吴峫的眼神飘向远方,"告诉他们,我过得很好...有了贤惠的妻子,聪明的儿子,很快还要再添一个。"
谢婉宁靠在他肩上:"好,我们一起去。"
夕阳西下,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湖面上泛起金色的波光,仿佛预示着未来的日子,也会如此温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