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秋天来得悄无声息。西湖边的柳叶渐渐泛黄,偶尔一阵风吹过,便有几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入湖中。
谢婉宁推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桂花香的空气。身后传来轻微的咳嗽声,她连忙转身。
"醒了?"她快步走到床前,扶起正要起身的吴峫。
吴峫的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两颊凹陷,唯有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他握住谢婉宁的手,嘴角扯出一丝笑意:"今天天气不错,陪我去湖边走走?"
谢婉宁皱眉:"可是薛大夫说——"
"薛大夫说我要多休息,我知道。"吴峫打断她,"但整天躺着,好人也会躺出病来。"
谢婉宁知道拗不过他,只好取来厚实的披风:"就半个时辰,不能多。"
吴峫点点头,在妻子的帮助下穿好衣服。他的动作比一个月前更加迟缓,手指关节微微发肿,系扣子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变得困难。谢婉宁假装没看见,熟练地帮他整理好衣领。
庭院里,安安正在教二白和三省认字。三个孩子见父母出来,立刻围了上来。
"爹爹,您今天气色好多了!"安安仰着小脸说。
十五岁的安安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既有吴峫的英气,又有谢婉宁的温婉。二白则完全继承了父亲的轮廓,只是性格更加活泼跳脱。最小的三省才六岁,圆滚滚的脸蛋上总是挂着笑容。
"爹爹要出去走走,你们好好读书。"吴峫挨个摸了摸孩子们的头,"安安,看好弟弟们。"
"知道了。"安安乖巧地点头,"娘,记得给爹爹带药。"
谢婉宁从丫鬟手中接过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药丸和温水。她挽着吴峫的手臂,两人慢慢向西湖方向走去。
秋日的西湖游人如织。吴峫和谢婉宁沿着白堤缓缓前行,不时停下来欣赏湖景。吴峫走得很慢,但坚持不用轿子。每走一段,谢婉宁就让他坐在湖边长椅上休息片刻,喂他吃一粒药丸。
"还记得我们刚来杭州时吗?"吴峫望着远处的断桥,"你说西湖比画上还美,我说不如你美,你当时羞得差点把我推下湖去。"
谢婉宁轻笑:"谁让你在那么多人面前胡说。"
"不是胡说。"吴峫认真地看着她,"到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
谢婉宁红了眼眶,急忙别过脸去:"老不正经。"
两人走到平湖秋月,正巧有评弹表演。吴峫拉着谢婉宁坐下,点了一曲《白蛇传》。台上艺人拨动琴弦,唱腔婉转动人。吴峫听得入神,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
谢婉宁侧头看他,发现丈夫闭着眼睛,嘴角含笑,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脸上,勾勒出深深的皱纹和瘦削的轮廓。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曾经在长沙城里叱咤风云的男人,如今已经如此苍老虚弱。
一曲终了,吴峫睁开眼睛:"好听吗?"
谢婉宁点点头:"好听。"
"下次我们还来。"吴峫说着,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急忙用手帕捂住嘴,但谢婉宁还是看到了上面的血迹。
"我们回去吧。"她紧张地扶住他。
吴峫摆摆手:"再坐一会儿。"他指向湖面,"你看,那边的荷花还没谢呢。"
谢婉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几株晚荷倔强地挺立在湖中,粉白的花瓣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像你一样。"吴峫轻声说,"无论什么时候都这么美。"
谢婉宁鼻子一酸,急忙转移话题:"下个月就是我五十岁生日了,孩子们说要好好庆祝一下。"
吴峫眼睛一亮:"是该好好庆祝。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我什么都不要。"谢婉宁握紧他的手,"只要你好好养病。"
吴峫笑而不答,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回程的路上,吴峫的体力明显不支,走到一半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谢婉宁让随行的小厮赶紧去叫轿子,却被吴峫阻止。
"让我再走一会儿。"他喘着气说,"我想多看看这西湖。"
最终,他们花了比来时多一倍的时间才回到家。吴峫一进门就瘫坐在椅子上,额头冒出冷汗。谢婉宁急忙唤来薛大夫,一番诊治后,薛大夫将她叫到外间。
"夫人,五爷的情况..."薛大夫欲言又止。
"直说吧。"谢婉宁挺直腰背。
"肺伤已经蔓延,药石恐怕...只能减轻痛苦了。"薛大夫低声道,"最多...三个月。"
谢婉宁眼前一黑,扶住桌子才没有跌倒。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个期限,还是如同晴天霹雳。
"有什么办法能延长..."她的声音颤抖。
薛大夫摇摇头:"除非神仙下凡。五爷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送走大夫,谢婉宁在门外站了很久,直到确定自己的表情恢复正常,才回到内室。吴峫已经睡着了,眉头微蹙,呼吸短促。谢婉宁轻轻坐在床边,凝视着丈夫消瘦的脸庞。
三个月...九十天...两千多个时辰...
一滴泪水无声地滑落。
接下来的日子,谢婉宁寸步不离地守着吴峫。孩子们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变得格外乖巧懂事。安安每天都会来给父亲读书,二白则把自己在学堂画的画贴在父亲床头的墙上。小三省虽然不懂事,但也知道爹爹病了,经常趴在床边给吴峫讲自己编的故事。
吴峫的精神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会给孩子们讲自己年轻时的冒险故事;坏的时候,则整日昏睡,咳血不止。但无论状态如何,每当谢婉宁走进房间,他都会强打精神,对她露出微笑。
谢婉宁五十岁生日这天,吴府张灯结彩。吴峫早早起床,在谢婉宁的帮助下穿戴整齐。他瘦了很多,原本合身的衣服现在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今天是个好日子。"吴峫对着铜镜整理衣领,"我要好好庆祝夫人的大寿。"
谢婉宁帮他系好腰带:"你该多休息。"
"没事。"吴峫握住她的手,"我有惊喜给你。"
前厅已经布置妥当,不仅三个孩子在,连远在长沙的解九爷、二月红和霍仙姑都来了。谢婉宁惊讶地看着满堂宾客,转头看向吴峫:"你什么时候..."
吴峫得意地笑了:"秘密安排的。"
宴席开始前,吴峫让人抬出一个大箱子。他在众人面前打开箱子,取出一件华丽的锦缎礼服。
"这是苏州最好的绣娘花了半年时间绣制的。"吴峫将礼服展开,上面精美的凤凰牡丹图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希望夫人喜欢。"
谢婉宁抚摸着礼服上精细的绣工,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更让她惊讶的是,礼服下面还有一个小匣子,里面是一套完整的头面首饰,从发钗到耳坠,无一不精。
"这..."她看向吴峫,"太贵重了。"
"值得。"吴峫柔声道,"去换上吧,今天你是最美的寿星。"
当谢婉宁穿着新礼服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惊叹不已。礼服完美贴合她的身材,衬得她雍容华贵,仿佛年轻了十岁。吴峫站在厅中央,眼中满是骄傲和爱意。
"夫人,请。"他伸出手。
谢婉宁走到他身边,两人在主座落座。宴席正式开始,一道道精美的菜肴被端上来,宾客们轮番上前祝寿。吴峫虽然不能饮酒,但也以茶代酒,陪谢婉宁应酬宾客。
酒过三巡,吴峫突然站起身,敲了敲酒杯。众人安静下来,看向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狗五爷。
"感谢各位来参加我夫人的五十寿辰。"吴峫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趁此机会,我有几件事要宣布。"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递给谢婉宁:"这是宁远斋和所有房产的地契,我已经全部转到夫人名下。"
谢婉宁震惊地看着他:"你这是..."
吴峫又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枚精致的印章:"这是吴家祖传的印章,从今天起交给安安保管。"
安安红着眼睛接过印章,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二白。"吴峫看向儿子,"你性格跳脱,不适合经商。我在钱塘书院给你留了个位置,明年开春就去读书吧。"
二白重重点头:"我一定用功,爹爹。"
最后,吴峫抱起小三省:"三省还小,要多听娘和姐姐的话。"
三省懵懂地搂住父亲的脖子:"爹爹也要听话,好好吃药。"
众人哄笑,但笑声中带着哽咽。谢婉宁知道,吴峫这是在安排后事。她强忍泪水,在桌下紧紧握住丈夫的手。
宴席结束后,宾客们陆续告辞。解九爷临走时,悄悄塞给谢婉宁一包药材:"长白山的老人参,或许能...延长些时日。"
谢婉宁道谢收下。夜深人静时,她回到卧室,发现吴峫坐在书桌前,正在写着什么。
"怎么还不休息?"她走过去。
吴峫抬头微笑:"马上就好。"
谢婉宁看到桌上摊开的是那本陪伴吴峫多年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文物鉴定知识和盗墓经历。
"这是..."
"我毕生所学。"吴峫合上笔记本,郑重地交给她,"以后由你保管。等孩子们长大了,可以给他们看看。"
谢婉宁接过笔记本,感觉重若千钧。她小心地将它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转身时发现吴峫正凝视着她,眼中满是柔情。
"婉宁。"他轻声唤道。
"嗯?"
"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不是那些盗墓传奇,不是老九门的地位,而是..."他顿了顿,"在长沙那家茶楼遇见你。"
谢婉宁的眼泪终于决堤。她扑到吴峫怀里,紧紧抱住他瘦削的身体:"不许说这种话...你答应过要陪我到老的..."
吴峫轻抚她的后背:"我会的。只是...可能换个方式。"
谢婉宁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丈夫平静的笑容。她知道,吴峫已经接受了即将到来的离别,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他安心。
"我会好好的。"她擦干眼泪,挤出一个微笑,"把孩子们抚养成人,把宁远斋经营好,完成我们共同的愿望。"
吴峫眼中闪过欣慰的光芒:"我知道你会的。你一直是最坚强的。"
窗外,秋风吹落一地黄叶。屋内,夫妻二人相拥而眠,珍惜着这寻常却又无比珍贵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