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铁嘴

黑暗。无边的黑暗。

宁清羽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虚无中，没有光，没有声音，甚至没有疼痛。这种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远处出现一个微弱的光点，渐渐扩大成模糊的人影。

"姐姐...醒醒..."

是清远的声音。宁清羽努力想睁开眼睛，却像被无形的力量禁锢着，动弹不得。

"用药...鹿活草...混合..."

声音断断续续，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宁清羽集中全部精力去听，却只捕捉到几个零散的词："血脉"... "调和"... "眼泪"...

光点突然变亮，刺得她眼球生疼。宁清羽猛地睁开眼，刺眼的白光让她立刻又闭上了。

"醒了！真的醒了！"清远带着哭腔的欢呼在耳边炸响。

宁清羽再次尝试睁眼，这次适应了些。模糊的视线中，弟弟清远的小脸凑得极近，眼睛红肿得像两颗桃子，显然哭过很久。

"清...远..."她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别说话。"一个疲惫不堪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先喝水。"

宁清羽转头，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齐铁嘴坐在床边，面色灰白，眼下青黑深陷，最惊人的是，他原本乌黑的鬓角竟已斑白！

"你..."她刚想开口，一阵剧痛从右肩传来，忍不住闷哼一声。

齐铁嘴立刻扶起她的头，喂了几口温水。水温恰到好处，带着淡淡的药香。水流过喉咙的感觉如此真实，提醒她确实还活着。

"这是...哪里？"宁清羽环顾四周，认出是宁家自己的卧室。

"回家三天了。"清远抢着回答，"姐姐你一直昏迷，高烧不退，医生说子弹虽然取出来了，但伤口感染严重..."

齐铁嘴轻轻按住清远的肩膀，示意他别太激动："慢慢说，你姐姐刚醒，不能受刺激。"

宁清羽这才注意到齐铁嘴的手——原本修长白皙的手指现在布满伤痕，有几处还缠着细布，显然也伤得不轻。她突然想起矿洞里那个诡异的仪式，齐铁嘴将她的伤痛转移到自己身上...

"你...做了什么？"她盯着他斑白的鬓角，声音发抖。

齐铁嘴避开了她的目光："没什么，就是...一点小法术。"

"他救了你的命！"清远激动地说，"齐大哥用了一种古老的秘术，把自己的生命力分给你！大夫都说你没救了，是他..."

"清远！"齐铁嘴罕见地提高了声音，"去告诉你爹，姐姐醒了。"

清远不情愿地离开后，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齐铁嘴低头整理药碗，故意避开宁清羽探询的目光。

"看着我。"宁清羽命令道。

齐铁嘴无奈抬头，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却依然温柔。宁清羽这才发现，不仅鬓角，他额前的发丝也白了不少，整个人像是突然老了十岁。

"耗损寿元...是吗？"她轻声问。

齐铁嘴默认了，勉强笑了笑："算命人...总要留几手保命的法子。"

宁清羽胸口发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她想起齐铁嘴曾经说过的话——"没有你，卦象再无意义"。当时只当是情话，没想到他真用自己的命来换她的。

"傻子..."她哽咽着说，泪水模糊了视线。

齐铁嘴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别哭...伤口会疼的。"

正说着，宁父和张启山匆匆赶来。宁父看到女儿醒了，眼圈立刻红了，却强撑着维持严肃的表情："醒了就好...以后不许再这么胡闹！"

张启山则拍了拍齐铁嘴的肩："八爷，我说过她会挺过来的。"

宁清羽这才知道，那天张启山带队搜寻，是根据齐铁嘴留下的卦象指引找到矿洞的。两人被救回时都已奄奄一息，尤其是宁清羽，子弹虽已取出，但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烧迟迟不退，医生束手无策。

"是清远救了你。"宁父语气复杂地说，"他翻出了你母亲留下的一个秘方，加上之前剩下的鹿活草..."

"不止如此。"张启山补充道，"还需要'守门人之血'和'算命人之泪'做药引..."

宁清羽看向齐铁嘴，后者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镜。她可以想象那个场景——一向精于算计、从容不迫的齐八爷，为了救她流泪献血...

"手术那天..."张启山似乎看出她的心思，"八爷在手术室外跪了一整夜，谁都拉不起来。"

宁清羽心头一震。她认识的齐铁嘴，是个连上香都嫌麻烦的人，居然会跪地祈祷？

"佛爷！"齐铁嘴耳根通红，"说这些做什么..."

张启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识趣地转移了话题："日军暂时撤退了，但据情报他们正在调集更多兵力。我们必须早做准备。"

"清远呢？"宁清羽突然想起弟弟的命格与矿山相连，"他没事吧？"

"多亏八爷。"宁父难得地对齐铁嘴露出赞许的目光，"他用某种方法切断了命格连接，清远现在很健康。"

众人又聊了一会儿，张启山和宁父便离开了，留下齐铁嘴照顾宁清羽。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药炉咕嘟咕嘟的声音。

"过来。"宁清羽向齐铁嘴伸出手。

齐铁嘴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床边，小心地握住她的手。宁清羽注意到他的手腕上还缠着红线——那是仪式留下的痕迹。

"你...折了多少寿？"她直接问道。

齐铁嘴苦笑："十年...左右吧。"

"十年！"宁清羽差点从床上弹起来，牵动伤口又疼得倒抽冷气。

"值得。"齐铁嘴按住她，声音轻柔却坚定，"如果没有你，再长的寿命也只是煎熬。"

宁清羽鼻头一酸。这个曾经把"趋吉避凶"挂在嘴边的算命先生，如今却为她折损十年阳寿，还觉得"值得"。

"笨蛋..."她轻声骂道，却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接下来的日子，宁清羽的伤势一天天好转。齐铁嘴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换药、喂食、读报...事事亲力亲为。宁父起初还板着脸，后来也默许了这种"不合礼数"的照顾。

清远则成了齐铁嘴的小跟班，整天缠着他学这学那。宁清羽从弟弟口中得知，在她昏迷期间，齐铁嘴不仅切断了命格连接，还教了清远一些强身健体的吐纳之法，现在弟弟的气色比生病前还要好。

"齐大哥说，等我长大了就教我算卦！"清远兴奋地告诉姐姐，"不过要先背会《周易》..."

宁清羽挑眉："你叫他什么？"

"齐大哥啊。"清远天真地回答，"他说叫姐夫太老气，叫先生太生分..."

宁清羽哭笑不得。这个齐铁嘴，趁她昏迷都教了清远些什么？

一周后的傍晚，宁清羽终于被允许下床活动。她站在院中，夕阳的余晖洒在身上，温暖而舒适。齐铁嘴陪在一旁，随时准备扶她。

"我没事了。"宁清羽笑着推开他的手，"再躺下去骨头都要酥了。"

齐铁嘴仍不放心，亦步亦趋地跟着。夕阳下，他斑白的鬓角格外显眼，让宁清羽心头一阵刺痛。

"真的...没办法补回来吗？"她轻声问，"那十年阳寿..."

齐铁嘴故作轻松地耸耸肩："算命这行，本来就有'五弊三缺'之说。我师父早就算到我会折寿，只是没想到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情关难渡。"齐铁嘴看着她，眼神温柔而复杂，"算命人最忌动真情，一旦动情，卦象就不准了。"

宁清羽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算不准的卦象"。当时只当是情话，现在才明白其中的深意。

"那以后你还怎么给人算命？"她半开玩笑地问。

"不算了。"齐铁嘴出人意料地认真，"等战争结束，我想开个学堂，教孩子们读书写字...当然，"他狡黠地眨眨眼，"偶尔也教点占卜小技巧。"

这个愿景如此美好，让宁清羽一时恍惚。战争结束...多么奢侈的愿望。但看着齐铁嘴在夕阳下微笑的侧脸，她愿意相信这个未来会实现。

"到时候我帮你。"她轻声说，"你教文，我教武。"

齐铁嘴笑着握住她的手："一言为定。"

两人的影子在夕阳下融为一体，拉得很长很长。院角的桂花树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为这静谧的时刻增添了几分生机。

就在这时，张启山匆匆走进院子，脸色凝重："八爷，宁姑娘，有紧急情况。"

原来，日军虽然暂时撤退，但派了一支特别小队潜入长沙，专门搜寻"守门人"和"算命人"。已经有九门的眼线发现可疑人物在宁家镖局和齐铁嘴算命摊附近踩点。

"你们最好暂时避一避。"张启山建议，"去张家古楼如何？那里有祖传的阵法保护，外人进不去。"

齐铁嘴看向宁清羽，等她决定。宁清羽思索片刻，摇了摇头："躲不是办法。既然他们冲着我们来，不如设个局..."

她详细说了自己的计划。张启山听完，眉头紧锁："太冒险了！你的伤还没好利索..."

"我会保护她。"齐铁嘴突然说，"而且...这个计划可行。"

他从怀中取出三枚铜钱，随手一撒。铜钱落地后排成一个特殊的形状，齐铁嘴看了微微一笑："卦象说...诱敌深入，瓮中捉鳖。"

张启山还想反对，但看两人坚定的表情，最终叹了口气："需要多少人手？"

"不用多。"宁清羽自信地说，"就我和齐铁嘴，再加二月红的几个戏班子兄弟..."

计划就这样定下了。张启山离开后，齐铁嘴帮宁清羽回到房间休息。关上门，他脸上的轻松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

"怎么了？"宁清羽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变化，"卦象不好？"

"不是..."齐铁嘴犹豫了一下，"只是...我总感觉这次来的不只是日军..."

"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矿山里，那个在你母亲信上做手脚的'蛇面人'吗？"齐铁嘴压低声音，"我怀疑...他和这次的事有关。"

宁清羽心头一凛。蛇面人是二十年前就投靠日军的汉奸，精通易容和邪术，连张启山的副官徐晋都能完美假扮。如果真是他带队...

"那我们更要抓住他了。"宁清羽坚定地说，"为了我母亲，也为了所有被他害死的人。"

齐铁嘴看着她坚毅的侧脸，不再劝阻。他知道一旦宁清羽下定决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全力保护她，哪怕...再折十年阳寿。

夜深了，齐铁嘴告辞离去。宁清羽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摩挲着挂在脖子上的半枚铜钱，思绪万千。

短短几个月，她从一个普通的镖局大小姐，变成了守门人传人；从对九门敬而远之，到成为其中的一员；从对齐铁嘴的怀疑警惕，到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命运如此奇妙，而更奇妙的是，她竟能在这乱世中，遇到一个愿意用十年寿命换她平安的人。

窗外，一阵微风拂过，带来淡淡的桂花香。宁清羽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明天将有一场硬仗要打，但现在，让她暂且沉浸在这片刻的宁静中吧。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悠长而寂寥。长沙城的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