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铁嘴

长沙城的春天来得悄无声息。

宁清羽站在新修葺的宁家镖局门前，望着街道上熙攘的人群。战争结束已经三个月，城市渐渐恢复了生机。远处，几个孩童在追逐嬉戏，笑声清脆如铃。

"大小姐，账目核对好了。"赵叔从门内走出，递上一本账簿。这位老镖师在战争中失去了一条手臂，却坚持回到镖局工作。

宁清羽接过账簿，目光扫过那些整齐的数字。战后重建工作繁重，镖局的业务却意外地多了起来——护送物资、传递信件、甚至帮忙寻找失散的亲人。

"对了，齐先生今早派人来说，他午时要带几个孩子过来。"赵叔补充道，嘴角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宁清羽点点头，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微笑。自从战争结束，她和齐铁嘴收养了七个在战争中失去亲人的孤儿，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才五岁。齐铁嘴总说这是"积德行善"，但她知道，他是真心喜欢那些孩子。

"我去准备些点心。"她转身走进院子。

院子里，几个镖师正在练武。见宁清羽进来，他们立刻停下行礼。如今的宁家镖局除了传统业务，还开设了武艺培训班，不少战后无家可归的年轻人都来学艺谋生。

厨房里，宁清羽系上围裙，开始和面。这是她最近学会的技能——以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如今也能做出一桌像样的饭菜了。面粉的清香弥漫开来，她想起齐铁嘴第一次吃她做的点心时，那夸张的赞美表情，忍不住轻笑出声。

"娘亲！"清脆的童声从院外传来。

宁清羽抬头，看见养女小桃飞奔进来，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小山子。两个孩子脸蛋红扑扑的，显然是跑了一路。

"慢点，别摔着。"宁清羽擦掉手上的面粉，蹲下身接住扑来的小桃，"爹爹呢？"

"在后面！"小山子抢着回答，"爹爹买了好多书，走得慢！"

果然，不一会儿，齐铁嘴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他一手抱着几本厚厚的书籍，一手牵着最小的养女小花。其他几个孩子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糖人或小玩具。

"夫人，我回来了。"齐铁嘴笑着招呼，眼镜后的眼睛弯成月牙。

宁清羽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书："又买这么多？书房都快放不下了。"

"都是给孩子们学习用的。"齐铁嘴辩解道，顺手摘下一片沾在她发梢的面粉，"哟，今天亲自下厨？"

"嗯，做了你爱吃的桂花糕。"

齐铁嘴眼睛一亮，凑近她耳边低语："夫人最好了。"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让宁清羽耳根一热。

孩子们早已习惯养父母的亲密，自顾自地跑去洗手准备吃点心。宁清羽看着齐铁嘴略显苍白的脸色，轻声问："今天累吗？"

"不累。"他摇摇头，但眉宇间的疲惫掩藏不住。

自从矿山一战，齐铁嘴虽然捡回一条命，但身体大不如前。命蛊的残余影响加上他多次逆天改命的反噬，让这个曾经生龙活虎的算命先生变得容易疲倦。最明显的是，他那一头黑发已经白了大半，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

午餐时，一大家子围坐在大圆桌旁，热闹非凡。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讲述上午的见闻，齐铁嘴耐心地听着，时不时插几句俏皮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宁清羽看着这一幕，胸口涌起一股暖流——这是她曾经不敢奢望的幸福。

"爹爹，教我算卦好不好？"饭后，十岁的大毛拉着齐铁嘴的袖子请求。

"你还小，先学好读书写字。"齐铁嘴摸摸他的头，眼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宁清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变化。最近，每当孩子们或她提起算命卜卦的事，齐铁嘴总会流露出这种难以形容的神情——像是怀念，又像是遗憾。

下午，宁父突然到访。战争让这位曾经威严的镖局当家苍老了许多，但眼神依然锐利。看到女儿女婿和一群孩子其乐融融的场景，他严肃的面容也柔和了几分。

"爹。"宁清羽上前搀扶，"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路过，顺便看看。"宁父哼了一声，目光却落在齐铁嘴身上，"听说你最近在教贫民区的孩子识字？"

齐铁嘴点点头："是的，岳父。和张大佛爷一起办的义学。"

宁父沉默片刻，突然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这个，给你。"

齐铁嘴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顿时愣住了——盒中躺着的正是宁家祖传的那枚玉佩！虽然现在玉佩的力量已经融入宁清羽体内，但这仍是宁家最重要的传家宝。

"岳父，这..."齐铁嘴一时语塞。

"拿着吧。"宁父摆摆手，"你救了清羽，救了清远，也救了长沙。宁家的东西，理应交给你保管。"

宁清羽眼眶一热。她知道，这是父亲彻底接纳齐铁嘴的标志。

齐铁嘴郑重地收下玉佩，深深一揖："多谢岳父信任，小婿定当珍视。"

宁父点点头，又看了看围观的孩子们，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这些孩子，好好教养。宁家镖局将来需要人手。"

送走宁父后，齐铁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傍晚，他独自一人去了书房，说是要整理新买的书籍。宁清羽哄孩子们睡下后，泡了一壶安神的菊花茶，轻轻推开书房的门。

烛光下，齐铁嘴正伏案书写，听到开门声，慌忙将一张纸塞进抽屉。

"忙什么呢？"宁清羽将茶放在桌上，好奇地问。

"没什么，记些卦象心得。"齐铁嘴推了推眼镜，笑容有些勉强。

宁清羽绕到他身后，双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按摩："别太劳累。你的手好冰。"

齐铁嘴握住她的手："没事，可能是天气转凉了。"

宁清羽俯身，将下巴搁在他肩头，看向桌面的纸张。上面画着复杂的卦象图，旁边密密麻麻记着注释。她虽然不懂卜卦，但能认出那是某种命理推算。

"在算什么？"她随口问道。

齐铁嘴的身体微微一僵："没什么，随便算算。"

宁清羽没有追问，但心中的疑虑更深了。最近几个月，齐铁嘴经常深夜独自在书房推算，每次她问起，他总是轻描淡写地带过。

"喝点茶吧，早点休息。"她亲了亲他的脸颊，转身离开，故意没有关严书房门。

果然，不一会儿，书房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接着是抽屉拉开的声音。宁清羽从门缝中看到，齐铁嘴取出了刚才藏起的那张纸，对着烛光发呆。烛影摇曳中，她隐约看到他眼角闪烁的泪光。

她的心猛地揪紧了。无论齐铁嘴在算什么，结果显然让他非常难过。但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如果他不愿说，追问也无济于事。

那一夜，宁清羽辗转难眠。天蒙蒙亮时，她感觉到齐铁嘴轻手轻脚地上床，身上带着夜露的凉意。她假装熟睡，听着他极力克制的轻叹。

次日清晨，齐铁嘴看起来与平常无异，甚至比往日更有精神。他陪着孩子们吃早餐，耐心地纠正小花的握筷姿势，又答应大毛周末带他去钓鱼。只有宁清羽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黑和偶尔走神的目光。

"我今天要去趟佛爷那里。"早饭后，齐铁嘴对宁清羽说，"商量义学扩建的事，可能回来得晚。"

宁清羽点点头，帮他整理衣领："记得带伞，预报说下午有雨。"

齐铁嘴笑着应下，临走前在她唇上轻啄一下。这个习惯他已经保持了很多年，无论出门多么匆忙，都不会忘记。

目送丈夫离去，宁清羽转身回到书房。她知道这样做有些不妥，但担忧战胜了犹豫。她轻轻拉开齐铁嘴昨晚使用的抽屉，里面整齐地放着一叠纸张。

最上面那张正是昨晚看到的卦象图。宁清羽小心地取出来，仔细查看。纸上除了卦象，还写着一行小字："乾为天，坤为地，天地不交，否。十年之期，终不可逆。"

"十年？"宁清羽喃喃自语，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

她继续翻看下面的纸张，每一张都记载着不同的卦象推算，但结果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十年大限。最下面是一叠信封，每个信封上都写着一个日期和人名。她认出那是未来十年里，每个家庭成员生日的日期，包括她和所有孩子的。

宁清羽的手开始颤抖。她轻轻打开标有"小桃十岁生日"的信封，里面是一张贺卡，上面是齐铁嘴工整的字迹："亲爱的小桃，十岁生日快乐！记住爹爹的话，遇到困难时不要害怕，娘亲会一直保护你..."

泪水模糊了视线。宁清羽慌乱地翻看其他信封，每一个里面都是齐铁嘴提前写好的生日祝福，甚至包括十年后她四十岁生日的贺卡。

"不..."她捂住嘴，泪水滚落。这些不是普通的贺卡，而是齐铁嘴在准备...后事。

抽屉最深处，还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致清羽，当那日来临"。宁清羽没有勇气打开它。她颤抖着将所有东西放回原处，跌坐在椅子上，泪水无声流淌。

难怪他最近如此珍惜与家人相处的每一刻；难怪他开始教大毛武功而不是卜卦；难怪他夜不能寐，独自推算到天明...他是在计算自己剩余的时间。

宁清羽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既然齐铁嘴选择隐瞒，那她就装作不知情。她会用剩下的每一天，让他感受到最深的爱与幸福。

傍晚，齐铁嘴回来时，宁清羽正在院子里教小桃练武。看到他进门，她故意让小桃展示今天学的招式。

"爹爹看！"小桃像模像样地打了一套拳，"娘亲说我学得快！"

齐铁嘴笑着鼓掌："真厉害！比你爹爹小时候强多了。"

宁清羽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伞和布包："顺利吗？"

"嗯，佛爷答应再捐一笔钱，义学可以多开两个班了。"齐铁嘴的眼中闪着满足的光，"对了，路过绸缎庄，看到这块料子很适合你。"

他从布包中取出一块湖蓝色的丝绸，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宁清羽认得，这是最上等的苏绣，价格不菲。

"怎么突然..."她喉咙发紧。

"就觉得很衬你。"齐铁嘴轻描淡写地说，手指抚过布料，"可以做件旗袍，等夏天穿。"

宁清羽强忍泪水，假装仔细看布料："真漂亮，谢谢。不过以后别乱花钱了，家里孩子多..."

"该花的就得花。"齐铁嘴罕见地打断她，声音温柔但坚决，"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嘛。"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宁清羽心里。她知道，他是在用自己方式，为她和孩子们准备未来。

晚餐后，孩子们都睡下了。宁清羽在院子里摆了两张藤椅，泡了一壶齐铁嘴最爱喝的碧螺春。

"今晚月色真好。"她仰头望着满天繁星，"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也是这样的夜晚，下着雨。"

齐铁嘴在她身旁坐下，接过茶杯："记得。你浑身湿透，但眼神倔强得像只小豹子。"

"那时候我可讨厌你了，神神叨叨的，还总爱管闲事。"

"现在呢？"齐铁嘴笑着问，眼镜后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

宁清羽侧身，轻轻摘下他的眼镜，抚上他斑白的鬓角："现在我觉得，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齐铁嘴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很快被温柔取代。他握住她的手，在掌心印下一吻："我才是幸运的那个。一个算命的江湖骗子，居然娶到了宁家大小姐。"

宁清羽靠在他肩上，两人静静欣赏夜空。她知道，无论十年还是二十年，她都会珍惜与这个男人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而当他不得不离开的那天...她会坚强地活下去，抚养他们的孩子，守护他们共同建立的家。

因为这是她对他的爱，最深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