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刚过,红府的大门被轻轻叩响。门房老张披衣起身,刚打开一条缝,浓重的酒气就扑面而来。
"二爷?"老张惊讶地看着倚在门框上的二月红。平日里风度翩翩的红二爷此刻发髻松散,长衫微皱,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二月红摆了摆手,脚步虚浮地跨过门槛:"别声张。"声音里带着醉意。
老张刚要扶,二月红已经自己歪歪斜斜地往后院走去。月光下,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丫头睡得正熟,突然被一阵窸窣声惊醒。她睁开眼,看见窗纸上映着个人影。
"谁?"她抓紧被子,声音发抖。
"是我。"二月红的声音隔着窗纸传来,比平日低沉,"有醒酒汤吗?"
丫头连忙披衣起身,拉开门闩。二月红半倚在门框上,月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长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见门开了,他微微抬眼,眸中水光潋滟,少了平日的沉稳,多了几分少年气。
"二爷怎么喝这么多?"丫头赶紧扶他进屋坐下,触到他手臂时发现滚烫。
二月红揉了揉太阳穴:"张启山设宴...推不掉。"他说话比平时慢,每个字都像在舌尖仔细斟酌过才吐出。
丫头麻利地生火煮水,又从柜子里取出晒干的葛根、陈皮。水还没开,就听见"咚"的一声——二月红的额头磕在了桌沿上。
"二爷!"丫头慌忙跑过去,二月红却已经自己坐直了,眼神迷茫地看着她。
"我没事。"他口齿不清地说,"就是有点...饿。"
丫头这才想起二月红可能是空腹饮酒。她咬了咬唇:"醒酒汤还要等会儿,我先给二爷下碗面吧?"
二月红点点头,眼神跟着丫头在屋里转。看她取面粉、和面、擀面,动作麻利得像一阵小旋风。灶火映红了她半边脸,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不过一刻钟,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就端到了二月红面前。清亮的汤底上浮着翠绿的葱花,面条洁白如玉,简单却香气扑鼻。
"家里...以前开面摊的?"二月红拿起筷子,突然问道。
丫头正给他倒茶,闻言手一抖:"二爷还记得啊。"
"记得。"二月红挑起一筷子面,"你爹做的辣子很香。"他吹了吹热气,小心地尝了一口,突然顿住了。
丫头紧张地看着他:"不合口味吗?我、我再去重做..."
"不用。"二月红声音有些哑,"很好吃。"
他低头专心吃面,热气氤氲中,丫头似乎看到他眼角有光闪过。不知是不是错觉,二月红吃面的样子突然变得很小心,仿佛在对待什么珍宝。
一碗面见底,二月红放下筷子,眼神清明了几分:"我娘...以前也常给我做这样的面。"他声音很轻,"我生病的时候。"
丫头心头一颤。这是二月红第一次提起自己的母亲。她听府里老人说过,红夫人早逝,二爷十岁就没了娘。
"二爷要是喜欢,我天天给您做。"丫头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慌忙补充,"我是说,只要二爷不嫌弃..."
二月红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忽然笑了。他伸手想拍拍她的头,却因为醉意控制不好力道,变成了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好。"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丫头整个人僵住了。二月红的手很大,很暖,在她发间停留的几秒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醒酒汤煮好了,丫头小心地端给二月红。他接碗时,指尖不经意划过她的手腕,留下一片灼热。二月红似乎也察觉了,抬眼看向她,黑眸深不见底。
"二爷趁热喝..."丫头慌忙缩回手,背在身后悄悄攥紧,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转瞬即逝的触感。
二月红慢慢喝完汤,眼神越来越清明。窗外传来四更的梆子声,他站起身:"打扰你休息了。"
丫头摇头:"不打扰的。"
送二月红到门口,他突然转身:"明天..."话没说完,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红二爷!红二爷可在府上?"一个女声由远及近。
二月红皱眉:"霍锦惜?"
话音未落,一袭玫红身影已经闯进后院,身后跟着慌乱的管家:"霍小姐,二爷已经歇下了..."
霍锦惜手持一盏琉璃灯,灯光照出她精致的妆容和眼中的怒火。看到站在丫头门前的二月红,她先是一愣,继而冷笑:"原来二爷在这儿。"
她的目光扫过二月红微皱的衣衫,又看向只披了件外衣的丫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我当是什么天仙,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丫头下意识后退半步。霍锦惜身上的香气浓得呛人,锦衣华服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让她自惭形秽。
"霍小姐深夜造访有何贵干?"二月红挡在丫头前面,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霍锦惜变脸似的换上娇媚笑容:"二爷忘了您的扇子在我那儿,特地给您送来。"她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这可是御赐的物件,丢不得。"
二月红接过,淡淡道谢。霍锦惜却不走,眼神往屋里飘:"这丫头住得离二爷寝房可真近啊。"
"霍小姐若无他事,请回吧。夜深了,不便待客。"二月红语气强硬起来。
霍锦惜笑容僵在脸上,突然伸手想拉丫头:"让我仔细瞧瞧,什么样的丫头能让二爷..."
二月红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霍锦惜。"只三个字,却让霍家小姨脸色发白。
"二爷为了个下人这样对我?"霍锦惜声音尖了起来。
"她不是下人。"二月红松开她,"是我红府的人。"
霍锦惜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冷笑:"好,很好。红二爷,咱们走着瞧。"她甩袖而去,留下一地刺鼻的香气。
院里重归寂静。二月红转身看向丫头:"别怕,她不敢怎样。"
丫头低着头,声音细如蚊呐:"二爷,我...我是不是给您惹麻烦了?"
"与你无关。"二月红叹了口气,"霍家一直想联姻,我早该明确拒绝的。"他看了看天色,"去睡吧,明天不用早起。"
丫头点点头,却站在门口看着二月红走远,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关上门,她靠在门板上,手腕上被二月红碰过的地方还在发烫。这一夜,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一闭眼就是二月红吃面时低垂的睫毛,和揉她头发时温暖的触感。
天蒙蒙亮时,丫头才迷迷糊糊睡着。梦里,二月红在戏台上朝她伸手,她刚要握住,却被霍锦惜一把推开...
"丫头!丫头!"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她。
丫头慌忙起身开门,是厨娘刘妈:"快起来,戏班班主找你呢!"
"班主?"丫头一头雾水,匆匆洗漱后赶到戏楼。
班主姓赵,是个五十多岁的精瘦老头,此刻正背着手在戏台上来回踱步。见丫头来了,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你就是二爷带回来的那个丫头?"
丫头紧张地点头。
"听说你会唱两句?"赵班主突然问。
丫头一愣:"我...我就是小时候听过..."
"唱来听听。"赵班主不容拒绝地命令。
丫头手足无措地站在空荡荡的戏台上,嗓子发紧。她想起昨晚二月红唱的那段《牡丹亭》,闭上眼睛,试着哼了两句。
"停!"赵班主突然喝道,丫头吓得睁眼,却见他表情古怪,"谁教你用假嗓的?"
"假嗓?"丫头茫然,"我...我就是模仿二爷..."
赵班主走近几步,突然捏住她的下巴:"张嘴。"他仔细看了看,"奇了,天生的小嗓。"又摸了摸她的肩、腰,"骨架也不错。"
丫头被摆弄得浑身不自在,却不敢反抗。
"从今天起,每天卯时来戏楼,我教你基本功。"赵班主突然说。
"啊?"丫头彻底懵了。
"啊什么啊,二爷吩咐的。"赵班主哼了一声,"不过能不能成角儿,还得看你自己。"
丫头这才明白,原来是二月红安排的。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深深鞠躬:"谢谢班主!我一定好好学!"
接下来的日子,丫头开始了天不亮就练功的生活。压腿、下腰、吊嗓子,每一项都让她浑身酸痛。但每当想放弃时,她就想起二月红说"她有点天赋"时的神情,咬牙坚持下去。
这天下午,丫头正在后院练习水袖,忽然听见假山后有人说话。
"...二爷对那丫头不一般啊。"是管家的声音。
"新鲜劲儿罢了。"赵班主不以为然,"二爷什么身份,能真看上个面摊丫头?门不当户不对的。"
"可听说二爷为了她,把霍家小姐都得罪了..."
"嗨,这些爷们儿图的不就是个新鲜?等腻了自然就..."
丫头再也听不下去,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回到小屋,她拿出偷偷为二月红缝制的新戏服——是用旧料子改的,绣了她半个月的梅花。现在看着,只觉得针脚粗糙,花朵歪歪扭扭,羞于送出手了。
傍晚,二月红从外面回来,看见丫头坐在回廊下发呆,手里抱着个包袱。
"怎么了?"他走近问。
丫头慌忙起身,把包袱藏在身后:"没、没什么..."
二月红挑眉,伸手轻轻一抽,包袱就到了他手里。打开一看,是件做工精细的戏服,只在袖口的梅花绣得有些歪斜。
"给我的?"二月红眼中闪过惊喜。
丫头耳根通红:"我...我手艺不好..."
二月红抖开戏服比了比,突然脱下外衫直接试穿。月白色的缎子上银线暗纹,走动时如水波流动。他转了个身:"合身得很。"
"袖口的花..."丫头还在纠结。
二月红抬手看了看:"梅花很好。我娘生前最爱梅花。"他顿了顿,"谢谢你,丫头。"
这句谢谢让丫头鼻子一酸。二月红穿着她做的衣服,在夕阳下俊美如画,离她那么近,又那么远。
"班主说你进步很快。"二月红突然说,"下个月堂会,你可以演个小角色。"
丫头瞪大眼睛:"我?上台?"
"怕了?"
"不!"丫头急忙摇头,随即又犹豫了,"可是...别人会不会说闲话..."
二月红神色淡了下来:"你听到什么了?"
丫头绞着手指不说话。二月红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记住,在红府,除了我,没人能给你委屈受。"
他的指尖微凉,眼神却炙热。丫头感到一阵眩晕,只能呆呆点头。
二月红松开手,转身走向书房,丢下一句话:"明天起,我亲自教你唱《游园惊梦》。"
丫头站在原地,看着二月红的背影,心跳快得要蹦出胸膛。她悄悄掐了自己一把,很疼——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