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红

寅时三刻，天还黑着，丫头已经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她对着铜镜将头发紧紧挽起，换上一身素净的短打衣裳——这是赵班主特意吩咐的练功服。

推开房门，冷风夹着晨露的气息扑面而来。丫头打了个寒颤，裹紧衣襟向戏楼走去。黑暗中，只有戏楼二楼的一盏灯亮着，像是指引她的星辰。

推开戏楼侧门，木轴转动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丫头屏住呼吸，生怕吵醒什么人。

"来得挺早。"

一个声音突然从戏台上方传来，吓得丫头差点叫出声。抬头望去，二月红一身黑色练功服，正倒挂在戏台的横梁上，长发垂落如瀑，在晨风中轻轻摆动。

"二、二爷？"丫头结结巴巴地仰着头，"您怎么..."

二月红一个翻身轻盈落地，点尘不惊："晨功。"他走近几步，借着灯光，丫头看到他额上有细密的汗珠，显然已经练了许久。

"班主还没来？"二月红环顾四周。

丫头摇头："是我来早了，想先练练昨日的动作..."

二月红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突然走向兵器架，取下一根白蜡棍扔给她："接着。"

丫头手忙脚乱地接住棍子，差点砸到自己的脚。

"基础棍法，我教你。"二月红自己也拿了一根，"看好了。"

他手腕一抖，长棍如灵蛇出洞，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丫头看得目瞪口呆，那根普通的白蜡棍在二月红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时而如游龙摆尾，时而如猛虎下山，带起的风声在空旷的戏楼里回响。

"试试。"二月红收势，指向丫头的棍子。

丫头笨拙地模仿他刚才的动作，棍子却像不听使唤，不是打到自己就是脱手飞出。试了几次，她额头已经见汗，手臂酸得抬不起来。

"手腕太僵。"二月红突然站到她身后，双手覆在她握棍的手上，"要这样。"

他的胸膛几乎贴着她的后背，呼吸拂过她耳际。丫头浑身一僵，手中的棍子差点又掉了。

"放松。"二月红的声音近在耳畔，"棍是手臂的延伸，不是外力，是内力。"

他带着她的手轻轻转动，棍子果然灵活起来。丫头能清晰地感觉到二月红掌心的温度，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混着汗水的味道，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

"懂了吗？"二月红松开手，退后一步。

丫头傻傻点头，其实脑子里一片空白，刚才的触感还在皮肤上发烫。

"再练一遍。"二月红抱臂站在一旁。

丫头深吸一口气，回忆着他带着自己时的感觉，慢慢挥动棍子。这次竟然流畅了许多，棍尖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圆弧。

"不错。"二月红微微颔首，"继续练，我去换衣服。"

他离开后，丫头才长出一口气，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晨光渐渐透过窗棂，戏楼里亮堂起来。她专心练习着基础动作，没注意到赵班主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口。

"哟，二爷亲自教你？"赵班主走进来，语气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揶揄。

丫头连忙行礼："班主早。二爷只是碰巧..."

"得了吧。"赵班主摆摆手，"我教了三十年戏，还没见过二爷主动教谁。"他上下打量丫头，"看来你是真有点天分。"

接下来的训练比往日更加严格。压腿时，赵班主直接坐在丫头背上逼她下腰；吊嗓子要一直练到声音嘶哑；水袖功练到手腕肿得像馒头。但一想到二月红说的"下个月堂会"，丫头咬牙忍了下来。

午时休息，丫头拖着酸痛的身体回到小屋，发现桌上放着一瓶药油和一碗还温热的骨头汤。没有字条，但她知道是谁放的。

下午是唱功训练。丫头刚走到戏楼外，就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

"二爷，这不合规矩！"赵班主声音激动。

"我的戏班，我说了算。"二月红的语气不容置疑。

丫头犹豫着不敢进去，却在后退时撞到了一个人。

"哎哟！"一声痛呼。

丫头转身，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正皱眉揉着胸口。他穿着考究的缎面长衫，眉眼间透着傲气，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

"对、对不起！"丫头慌忙道歉。

青年冷冷扫她一眼："哪来的丫鬟，这么没规矩。"他绕过丫头就要进戏楼，突然又停住，"等等，你就是那个二爷从窑子里赎出来的丫头？"

丫头脸色刷地变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青年嗤笑一声："还以为是什么天仙，不过如此。"说完大步走进戏楼，声音立刻变得恭敬，"二爷，陈皮来了！"

丫头站在门外，双腿像灌了铅。原来这就是陈皮阿四，长沙城有名的纨绔，听说家里做古董生意，与老九门素有往来。她早该想到，二月红这样的名角，收的徒弟自然非富即贵...

"站在外面干什么？进来。"

二月红的声音从戏楼里传出，丫头这才发现门没关严，里面的对话全被听见了。她硬着头皮推门进去，看到陈皮阿四正恭恭敬敬地向二月红行礼，与刚才判若两人。

"丫头，过来。"二月红招手，"这是陈皮，今天开始跟你一起学戏。"

陈皮阿四猛地抬头："二爷，我跟她...一起学？"

"有问题？"二月红眼神一冷。

陈皮阿四立刻低头："不敢。"

"丫头学得比你早，有些基础你向她请教。"二月红这话一出，不仅陈皮脸色难看，连赵班主都露出不赞同的表情。

丫头站在一旁，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能感觉到陈皮刀子般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剜来剜去。

接下来的训练尴尬至极。陈皮阿四明显有底子，唱念做打样样精通，却故意在丫头练习时发出嗤笑。二月红在场时他收敛些，一旦二月红转身，眼神立刻变得轻蔑。

"《游园惊梦》，杜丽娘的唱段。"二月红示范了一段，水袖轻扬，眼波流转，明明是男儿身，却比女子还要妩媚三分，"丫头先来。"

丫头紧张地站到戏台中央，清了清嗓子。刚唱了两句，陈皮就"噗嗤"笑出声："公鸭嗓也敢唱旦角？"

二月红一个眼刀甩过去，陈皮立刻噤声。丫头眼眶发热，但还是坚持唱完了整段。

"气息不稳，但音准不错。"二月红点评道，"陈皮，该你了。"

陈皮阿四得意洋洋地上台，一开嗓确实惊艳，嗓音清亮，身段优美，连赵班主都忍不住点头。唱完后，他挑衅地看了丫头一眼。

"技巧纯熟，但缺了魂。"二月红却这样评价，"唱杜丽娘不是炫技，要懂她的情。"

陈皮脸色变了变，低头称是。

训练持续到日头西斜。结束时，丫头已经筋疲力尽，嗓子火辣辣地疼。她正要离开，管家匆匆赶来："二爷，张大爷派人送请柬来了。"

二月红接过烫金请柬，扫了一眼："古董鉴赏会？"

"说是下月初五，在潇湘馆。"管家补充道，"特别注明请二爷务必赏光。"

二月红合上请柬，若有所思："回复说我会去。"

管家退下后，二月红看向还站在一旁的丫头："你也一起去。"

"我？"丫头惊讶地瞪大眼睛。

陈皮阿四更是直接抗议："二爷，这种场合她一个丫头..."

"我红府的人，轮不到你说三道四。"二月红声音不重，却让陈皮立刻闭嘴，"今天就到这里，都回去休息吧。"

走出戏楼，陈皮阿四故意撞了丫头一下，压低声音道："别以为有二爷撑腰就了不起，你算什么东西。"说完扬长而去。

丫头站在原地，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她慢慢走回小屋，发现桌上又多了一盒润喉的梨膏。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不是委屈，而是二月红这份不动声色的关怀让她心头发烫。

夜深了，丫头点亮油灯，取出藏在床底下的布料——这是她用攒了三个月的月钱买的云锦料子。她对照着二月红常穿的戏服样式，一针一线地缝制起来。手指被针扎了好几下，但她不在乎。想着二月红穿着这件衣服在台上光彩夺目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戏楼顶，二月红独自饮酒，目光落在丫头亮着灯的小窗上，久久没有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