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前车马如龙,丫头从马车上下来时,被眼前的阵势惊得后退半步。红漆大门两侧站着穿制服的侍者,进出的宾客无不锦衣华服,珠光宝气。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藕荷色旗袍——已经是最好的一件了,此刻却显得如此寒酸。
"别紧张。"二月红在她耳边轻声道。他今天一袭靛青色长衫,腰间悬着一枚羊脂白玉佩,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公子的气度。
丫头点点头,手指悄悄绞紧了手帕。这是她第一次以非仆人的身份随二月红出席正式场合,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刚进门,一个熟悉的声音就迎了上来:"红二爷,恭候多时了。"
张启山一身西装,在一众长袍马褂中格外醒目。他目光扫过丫头,微微挑眉:"这位是..."
"我红府的人。"二月红简单介绍,语气不容多问。
张启山了然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今日有不少稀罕物件,就等二爷的法眼了。"
大厅里灯火通明,陈列着各式古董珍玩。宾客三三两两聚在展柜前低声交谈。丫头紧跟在二月红身后,生怕走丢。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珍宝——青铜器上繁复的纹饰,瓷器温润的釉色,玉器通透的质地,每一样都让她惊叹不已。
"这是..."她在一个展柜前停下,里面摆着一套小巧的瓷偶,做工精致,栩栩如生。
"唐三彩乐俑。"二月红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喜欢?"
丫头不好意思地点头:"那些小人儿好像在唱歌似的。"
二月红嘴角微扬:"唐代艺人表演的场面。你若有兴趣,回去我有一套类似的可以给你看。"
"二爷对丫鬟可真大方。"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了进来。陈皮阿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身边还跟着几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这种货色在琉璃厂要多少有多少。"
丫头脸色一白,往二月红身后躲了躲。
"陈皮,"二月红声音冷了下来,"你父亲没教过你礼数吗?"
陈皮阿四撇撇嘴,不敢顶撞二月红,却对身旁同伴使了个眼色。那几个年轻人会意,故意挤到丫头身边,其中一个还"不小心"碰翻了侍者端着的酒杯,泼湿了丫头的衣袖。
"哎呀,抱歉抱歉。"那人假意道歉,眼神却不住往丫头身上瞟。
二月红眼神一厉,正要说话,张启山突然出现在人群中央:"诸位,鉴赏会正式开始,请移步主展厅。"
人群向主展厅移动,二月红冷冷扫了陈皮一眼,递给丫头一块手帕:"没事吧?"
丫头摇摇头,擦着袖子的酒渍。她注意到二月红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很紧,骨节都泛白了。
主展厅中央是一个玻璃罩子,里面放着一尊青铜鼎。张启山站在一旁介绍:"商晚期饕餮纹方鼎,刚从河南运来,请诸位品鉴。"
宾客们轮流上前观看,不时发出赞叹。轮到二月红时,他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
"二爷觉得如何?"张启山问。
二月红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放大镜,仔细查看鼎的纹路。片刻后,他直起身:"仿品。"
全场哗然。一个富商模样的人立刻反驳:"红二爷,这话可不能乱说。这鼎我花了三万大洋!"
二月红不慌不忙地指向鼎耳与鼎身的连接处:"真品这里应该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接缝,是当时铸造工艺所致。而这尊..."他手指轻轻一弹,发出清脆的声响,"用的是现代合金,声音不对。"
张启山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随即板起脸:"去请鉴定专家来!"
经过几位专家联合鉴定,果然如二月红所说,这尊鼎是高手仿制的赝品。那个富商脸色铁青,当场就要找卖家算账。
"且慢。"张启山拦住他,"既然是在下的鉴赏会上发现问题,张某自会查个水落石出。"他转向二月红,意味深长地说,"多亏二爷法眼如炬。"
二月红微微颔首,没有多言。丫头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她从未见过二月红这一面——冷静、犀利、学识渊博,与戏台上那个风情万种的旦角判若两人。
鉴赏会继续进行,但气氛已经变了。不少人主动来找二月红请教鉴宝心得,他游刃有余地应对着,时不时用眼神确认丫头还在视线范围内。
"红二爷今日大出风头啊。"霍锦惜不知何时出现在二月红身旁,一袭洋装勾勒出姣好身材,"这丫头跟着二爷,可真是开了眼界了。"她语气甜腻,眼神却冷得像刀。
丫头下意识往后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哎哟,投怀送抱啊?"一个油头粉面的青年扶住她,手却不老实地在她腰间摩挲,"小模样挺标致..."
"放开!"丫头挣扎着,却被他搂得更紧。
"赵公子,这丫鬟你喜欢?"陈皮阿四在一旁煽风点火,"红二爷最是大方,说不定就送你了。"
那赵公子闻言更加放肆,竟要当众亲丫头。就在他的嘴即将碰到丫头脸颊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松手。"二月红的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赵公子吃痛,却还强撑:"红二爷,不过是个丫鬟..."
"我说,松手。"二月红手上加力,赵公子惨叫一声松开了丫头。
场面一时剑拔弩张。张启山及时出现:"诸位,给张某个面子。"他看向赵公子,"赵公子喝多了,来人,送客。"
赵公子还想争辩,被张启山的眼神吓住,灰溜溜地走了。陈皮阿四也悄悄溜走,只剩下霍锦惜站在原地,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
"二爷受惊了。"张启山打圆场,"后厅备了茶点,不如去休息片刻?"
二月红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丫头,点头同意。
后厅人少了许多,丫头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二月红给她的热茶,还在微微发抖。
"没事了。"二月红蹲下身与她平视,"有我在。"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丫头鼻子一酸。她突然想起父亲还在世时,也曾这样保护过她。那时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不知道世间有这么多恶意...
"谢谢二爷。"她小声说,眼泪滴在茶杯里。
二月红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别哭。"
他的指尖温暖干燥,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什么易碎品。丫头透过泪眼看他,发现二月红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回红府的马车上,丫头因为疲惫和惊吓,不知不觉靠在车厢上睡着了。马车一个颠簸,她的头滑落到二月红肩上。二月红没有推开她,反而轻轻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月光透过车帘的缝隙洒进来,落在丫头熟睡的脸上。二月红不自觉地伸手,拂开她额前的碎发。这个动作让他自己都怔了一下,随即收回手,望向窗外的夜色。
马车到达红府时,丫头才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竟靠在二月红肩上,慌忙坐直:"二爷,我..."
"到了。"二月红神色如常地下了车。
刚进府门,管家就匆匆迎上来:"二爷,老爷在书房等您。"
二月红眉头一皱:"这么晚了?"
"老爷很生气..."管家压低声音,"说是今日有人看见您为个丫头当众与人争执..."
丫头闻言脸色煞白。二月红却只是淡淡道:"知道了。"转向丫头,"你先回去休息。"
丫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头行了一礼,默默退下。
书房里,红老爷子背对着门站在窗前。听到二月红进来,他头也不回地问:"听说你今天为了个丫头,差点跟赵家的人动手?"
"他行为不端。"二月红平静地回答。
"不过是个丫鬟!"红老爷子猛地转身,一巴掌拍在桌上,"你知道赵家跟军方什么关系?为了个下人得罪他们,你脑子进水了?"
二月红站得笔直:"丫头不是普通丫鬟。"
"哦?"红老爷子眯起眼,"那她是什么?你别告诉我你看上那个面摊丫头了?"
二月红沉默不语。
这沉默让红老爷子更加恼怒:"红家世代名门,你身为当家,婚事岂能儿戏?霍家小姐哪点配不上你?偏要找个门不当户不对的..."
"父亲,"二月红打断他,"我自有分寸。"
"分寸?"红老爷子冷笑,"我看你是被美色迷了心窍!别忘了,你娘临终前怎么嘱咐你的?要你光耀红家门楣!"
提到母亲,二月红眼神一暗:"母亲也说过,要我找个真心待我的人。"
"你!"红老爷子气得发抖,"滚出去!好好想想你肩上的责任!"
二月红躬身退出,轻轻带上门。站在廊下,他望着院中的月色,长长吐出一口气。
丫头的小屋还亮着灯。二月红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轻轻敲门,里面立刻传来脚步声。
门开了,丫头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二爷...老爷他..."
"没事。"二月红打断她,"陪我走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后花园。满月当空,花香浮动。丫头跟在二月红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二爷,今天都是我不好..."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二月红停下脚步,转身看她:"不是你的错。"
月光下,丫头的脸庞显得格外清丽。她绞着手指:"可是因为我,二爷得罪了人,还惹老爷生气..."
"丫头,"二月红突然问,"你想过以后吗?"
"以后?"丫头茫然地抬头。
"如果有一天...你不是丫鬟了,你想做什么?"
丫头认真想了想:"我想...学更多戏,也许能登台...还想开个小面摊,就像我爹以前那样..."她声音渐渐低下去,"不过我知道这都是痴心妄想..."
二月红注视着她:"为什么是妄想?"
"因为我是..."丫头咬了咬唇,"我只是个丫头啊。"
夜风吹过,带来一阵桂花香。二月红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我以前有个师妹,也是穷苦出身,后来成了名角。"
丫头睁大眼睛:"真的吗?"
"嗯。"二月红点头,"她比所有人都努力。"
两人坐在石凳上,丫头鼓起勇气问:"二爷...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二月红望着月亮:"也许是因为...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啊?"
"我娘。"二月红轻声说,"她也是普通人家出身,做得一手好面。"
丫头心头一热,不知该说什么。两人沉默地坐着,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像一层柔软的纱。
"跟我说说你家里的事吧。"二月红突然说。
丫头愣了一下,慢慢讲起记忆中的家——那个小小的面摊,父亲揉面的宽厚手掌,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讲到父母相继离世时,她的声音哽咽了。
二月红静静听着,没有打断。直到丫头说完,他才轻声道:"都会好起来的。"
这句简单的安慰,让丫头再也忍不住泪水。她急忙用手背去擦,却被二月红拦住。他掏出一方手帕,轻轻为她拭泪。
这个夜晚,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悄然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