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这天,长沙城突然下起了暴雨。丫头正在后院收衣服,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她抱着半湿的衣物往廊下跑,忽然听见大门外一阵骚动。
"快!拦住他们!"管家声嘶力竭地喊着。
丫头好奇地探头望去,只见几个家丁正用长竿阻挡几个想闯进府的乞丐。那些人面色灰败,嘴唇干裂,眼中透着绝望。
"怎么回事?"丫头问一旁的厨娘。
厨娘压低声音:"西城闹瘟疫了,这些人想进来讨药。"
"瘟疫?"丫头心头一紧。
"说是高热病,染上的人三天就没了。"厨娘画了个十字,"已经死了几十个,都是穷苦人。官府封了西城,这些人怕是逃出来的。"
丫头望向那些被驱赶的可怜人,其中一个妇人怀里还抱着个孩子,那孩子面色潮红,显然正在发烧。她不由自主上前几步,却被管家喝住:
"别过去!染上病气可不得了!"
雨越下越大,那群人最终被赶走了。丫头站在廊下,看着雨水冲刷着他们留下的脚印,心里沉甸甸的。
晚饭时分,二月红从外面回来,浑身湿透。丫头连忙取来干毛巾递给他:"二爷怎么淋雨了?"
"去看了趟西城。"二月红接过毛巾擦拭头发,脸色凝重。
丫头一惊:"西城不是闹瘟疫吗?二爷去那儿做什么?"
二月红看了她一眼:"张启山说情况蹊跷,让我去看看。"他压低声音,"不像是普通瘟疫。"
丫头正要追问,红老爷子派人来叫二月红去书房。二月红匆匆换了衣服就去了,直到深夜才回来,脸色更加难看。
"府里从今日起闭门谢客。"他对等候的丫头和管家说,"所有吃食都要煮沸,水井派人守着。"
管家连连称是,下去安排了。丫头跟着二月红回房,点亮灯烛:"二爷,到底怎么了?"
二月红坐在桌前,眉头紧锁:"西城的病来得太突然,症状也不寻常。张启山怀疑..."他顿了顿,"可能是日本人搞的鬼。"
"日本人?"丫头瞪大眼睛。她听说过东洋人,但从没想过他们会和长沙的瘟疫有关。
二月红摇摇头:"还不确定。总之你最近别出门,有什么不舒服立刻告诉我。"
丫头点头应下,为二月红沏了杯热茶。他接过茶杯时,指尖冰凉,让丫头心头一颤。
接下来的几天,红府如临大敌。所有进出的人都要用醋水洗手,食材用沸水烫过才准进厨房。城里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糟——瘟疫已经蔓延到南城,死了上百人。
第三天夜里,丫头突然被一阵头痛惊醒。她浑身发冷,喉咙像着了火。挣扎着起身想喝水,却一头栽倒在地。
朦胧中,她感觉有人把自己抱了起来,那怀抱温暖而熟悉。
"怎么这么烫!"二月红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再次醒来时,丫头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锦被纱帐,竟是二月红的卧房。窗外天光正亮,不知是第几日的清晨。她想坐起来,却一点力气也没有。
"醒了?"二月红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丫头转头,看见他坐在一张凳子上,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下巴冒出胡茬,素来整洁的长发也凌乱地散着。见她醒来,他立刻俯身探她的额头:"烧退了些。"
"二爷...我怎么了?"丫头声音嘶哑。
"高热病。"二月红端来一碗药,"已经昏了三天。"
丫头一惊:"三天?那...我会死吗?"她想起那些死在街头的穷人。
二月红的手顿了一下:"胡说。"他把药碗递到她唇边,"喝了。"
药苦得让人作呕,丫头硬着头皮咽下去。二月红随即塞了块冰糖到她嘴里,甜味冲淡了苦涩。
"府里其他人..."丫头担心地问。
"都没事。"二月红安慰她,"只有你染病了。"
丫头这才注意到二月红还穿着三天前的衣服,袖口沾着药渍。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二爷...这三天,一直是您照顾我?"
二月红没有回答,只是为她掖了掖被角:"再睡会儿。"
丫头眼眶发热。在她昏迷的日日夜夜里,是这个高高在上的红二爷守在床前,喂药擦身...她不敢想象那样的场景。
"谢谢二爷..."她小声说,眼泪滑入鬓角。
二月红伸手拭去她的泪:"别哭,伤神。"他的指尖有薄茧,却很温柔。
丫头在药力作用下又昏沉睡去。再醒来时已是深夜,屋里点着一盏小灯。她感觉好多了,喉咙不再灼痛,头也不那么晕了。转头看向床边——二月红竟趴在床沿睡着了,长发散在雪白的床单上,一只手还搭在她腕间,似乎是在把脉。
月光透过窗纱照在他疲惫的脸上,平日里总是从容不迫的红二爷此刻看起来如此脆弱。丫头不敢动,怕惊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想把这一刻深深刻在记忆里。
清晨,二月红被一阵轻微的歌声惊醒。他猛地抬头,看见丫头靠在床头,正轻声哼着一支乡下小调。见他醒了,她露出歉意的笑:"吵醒二爷了?"
"你好多了?"二月红立刻去探她的额头,确实不烫了。
丫头点点头:"感觉有力气了。"她犹豫了一下,"二爷...我能不能回自己屋?这是您的床..."
"再住两天。"二月红不容反驳地说,"我去给你拿早饭。"
接下来的两天,丫头在二月红房里静养。他每天亲自煎药、送饭,虽然不再日夜守着她,但总会在她醒来时出现。丫头从下人口中得知,在她病重时,二月红曾冒险外出寻药,跑遍了长沙所有药铺。
"听说二爷还去了西城呢,"小丫鬟悄悄告诉她,"那儿最危险,死了好多人..."
丫头听后久久不语。那天晚上,二月红来送药时,她鼓起勇气问:"二爷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二月红正搅动药汤的手停了一下:"快喝药。"
"二爷去西城找药...太危险了。"丫头不肯放弃。
"西城有个老郎中,治这病有秘方。"二月红轻描淡写地说,把药碗递给她。
丫头接过碗,两人的手指不经意相触。二月红的指尖微微颤抖,丫头的睫毛也跟着轻颤。她低头喝药,不敢抬头看他炽热的眼神。
病愈那天,丫头执意要回自己小屋。二月红没再阻拦,只是给了她一包药材:"再吃三天。"
丫头抱着药材,突然说:"二爷,我想给您唱段戏。"
"现在?"
"嗯。"丫头点头,"谢谢您救命之恩。"
二月红笑了:"大病初愈,别累着。"
"不累。"丫头已经摆开了架势,清了清嗓子,唱起了《牡丹亭》选段。没有伴奏,没有戏服,但她的嗓音清亮婉转,身段柔美,竟有七八分韵味。
二月红惊讶地看着她。这段戏他从未正式教过,丫头全是偷学来的。更让他震动的是,丫头唱得虽不专业,却有种质朴动人的情感,是那些科班出身的戏子所没有的。
一曲终了,丫头有些忐忑:"唱得不好..."
"很好。"二月红真诚地说,"等你再好些,我教你全本。"
丫头眼睛亮了起来,正要说话,管家匆匆跑来:"二爷,张大佛爷来了,说有急事!"
张启山一身戎装,在花厅来回踱步。见二月红进来,他开门见山:"日军离长沙不到百里了。"
二月红脸色一变:"这么快?"
"上头决定焚城阻敌。"张启山压低声音,"老九门得配合转移文物,不能留给日本人。"
二月红沉思片刻:"什么时候行动?"
"三日后。"张启山看了一眼跟进来的丫头,"你这丫头病好了?"
丫头没想到张启山还记得自己生病的事,连忙行礼:"多谢张大爷关心,已经好了。"
张启山意味深长地看了二月红一眼:"红二爷为了你,可是冒了不小风险啊。"
丫头一愣,不明白他话中深意。二月红却已经送客:"张兄先回吧,我随后就到。"
送走张启山,二月红站在廊下望着阴沉的天色。丫头走到他身边,轻声问:"二爷,要打仗了吗?"
"嗯。"二月红简短地回答。
"那...我们会离开长沙吗?"
二月红转头看她:"你怕吗?"
丫头摇头:"有二爷在,不怕。"
这句简单的回答让二月红眼神一柔。他伸手,似乎想抚摸她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去收拾些必需品,随时准备走。"
丫头点点头,看着二月红大步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乱世之中,生死难料,但此刻她只庆幸自己能站在他身旁,哪怕只是作为一个丫鬟。
那天晚上,丫头做了一个梦。梦见二月红穿着大红喜服,向她伸出手。她欣喜地要去握,却发现自己穿着粗布衣裳,怎么也够不着他的手...